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榕樹下立着今日大婚的新郎倌,一身的錦袍尚未換下,而那頂冠帽已隨意棄在草地上,他抬起單邊臂膀,掌心穩穩地抵住榕樹身干,粗糙而溫熱,彷彿感覺到它的生命。

身後傳來腳步聲,他縮回手,身軀猛地旋過,直勾勾盯住來人。

「我沐浴好了,出來沒見到你,想你肯定在這兒。」那姑娘長發披垂,眼瞳如星,唇邊的笑靜謐可人。

駱斌心中一動,那姑娘啊,如今是他的妻子。

「我出來走走,酒喝多了,怕要熏壞了你。」

靜眉咯咯輕笑,今夜的她有些不太一樣,掃除前些日子鬱鬱寡歡的陰霾,一張秀氣小臉上只有歡愉,單純而強烈的歡愉。

她彎身拾起那頂冠帽,輕輕朝他走近,一手主動地拉住他的大掌,諾氣輕鬆,「你還要我喊你駱總管嗎?」

沒料及會有如此一問,駱斌唔地低喃,掌心裏的小手好軟好膩,有一股電流悄悄傳遞,他下意識收縮手勁,目光瞬也不瞬地睨着她可人的容顏。

靜眉在他的注視下羞紅雙頰,她清楚這個男子為何答應娶她為妻,煜哥把一切都說明了。這麼多年過去了,煜哥瞧在眼裏,心中業已明朗,而他仍舊默不作聲,不懂回應她的情意。

這算是當局者述嗎?抑或是他還記掛一個遠久的仇恨?

見他將自己瞧痴了,她唇瓣輕努了努,柔聲地喚着:「駱斌……」

她還能為他做些什麼?

這場婚姻正是賭局,她孤注一擲,輸與贏、仇與情、幸與不幸,端看這一把。他對她呵……遲早要坦然以對的,只是事實真相一旦揭開,他失去慣有的保護色,兩人間的關係又成了什麼?她心中,始終有了他。

「駱斌,我——」男性的指忽地壓住她的唇,截斷話語。

「為什麼你會答應?」他問,聲音低低啞啞,眼底閃爍着探知的渴望。

靜眉眨眨明眸,不太了解他欲得知什麼。

「我。」他進一步說明,「為什麼是我?為什麼你會答應這樁婚事?我以為……以為你想嫁的該是少爺,他很適合你……」最後一句酸意頗濃,有些落寞地讓指腹離開她的唇。

他在吃醋嗎?喔——他真的是在吃醋。靜眉陶醉地微笑。

「煜哥他……」歪了歪頭,她在思索最簡單易懂的解釋。「我和煜哥是單純的兄妹情義,他很好,可是他心中應有喜愛的姑娘了,而我……我心底,在很久很久以前就來了一個人,我只能喜愛他,不能再愛誰了。」

唉……靜眉早已體會,若要得到他的回應,自己就必須先「拋磚引玉」,反正矜持在他身上起不了作用,主動、大膽、勇敢向前,才是策略。

駱斌屏息以待,全身肌肉僵硬得如同岩石,喉結又一會兒上、一會兒下地蠕動,與胸口中一會兒快、一會兒慢的心跳相和相應。

「駱斌,你說我該怎庭辦?這麼久的歲月里,他總是不理我,沒將我放在心裏,對他而言,我只是一個主子、是他的小姐,若沒了這層關係,他根本不來和我多說一句。駱斌……我怎麼辦?我只能喜歡他、只能愛他,誰教我心裏偏偏有了他的影兒,我該怎麼辦?」這完,她雙眸輕輕合上,原想對他指引出自己心上人的真實而目,沒想到當問出那句「我該怎麼辦」時,她的心頓時又酸又澀、又甜又苦,熱潮直衝上眼眶,就要哭泣。

她不想哭,今天是成雙成對的好日子,努力剋制着,深深呼吸,她緩緩睜開眼,卻瞧見那張近在咫尺的男性面容眉心鎖住,目中跳動着火焰,那樣的感情似是憐惜,正悸動着、蕩漾着……她咬住唇,淚還是滑下了。

「我、我……小姐……靜、靜眉……」他能說什麼?再說亦是多餘。

他嘆了一聲,再也無法忍住,垂下頭吻住了她。

那張唇比想像中還要柔軟,微涼,如蜜,他舌跟着探入,在檀口中尋找她的香舌,交纏、追逐、繾綣柔情,兩人的氣息都亂了,嘗到彼此熾烈的回應。

許久、許久,月娘羞澀含情,半隱在雲端身後,新郎倌帽又「咚」地輕響落在地上了。

靜眉雙臂環在他腰后,螓首緊貼在他胸口,身子受過狂潮沖刷,仍輕輕顫抖。

他待她畢竟有情,只是藏得很深。唉……幽幽地,一聲嘆息。

兩人都珍惜着這刻,夜風意冷,他收縮臂膀緊緊抱住她。

「駱斌……」靜眉輕喚,鼻尖嗅到他混着酒的氣味,「我有兩件事想告訴你。」

雖說春育一刻值千金,但兩人都在熟悉彼此的體溫、適應着新婚夫妻的身分,對駱斌來說,能抱住她、親吻她,是以往想也不敢多想的夢,他與她之間的阻隔太寬太大,一半是自己矛盾的心理,在情仇里遊走,一半是彼此個性的差距,像她這樣的姑娘需要呵疼蜜愛,他連怎麼安慰人都不懂,如何養一朵讓眾人供奉在掌心的清蓮?!

但,陰錯陽差地,他們卻結為夫妻,一種人世間最奇妙的關係。

「駱斌,你聽到我說話嗎?」懷裏的姑娘又問。

「你要告訴我什麼?」在這大榕下,他的心緒很平靜。

「我說了……你發誓不生氣?」

片刻,駱斌才回答,略帶笑意。「我不生氣。」

得到保證,靜眉跟着笑出來,她趕忙把臉蛋壓進他胸懷,聲音模糊地逸出。

「你說什麼?我聽不清楚。」

「我說……」她微微拾起頭,兩隻兔兒似的眼往上瞄,盯住他的下顎。「第一件事是,我想跟你談談那回被劫持的事。」

駱斌一怔,心絞痛的感覺再度升起,他忍不住親了親她的頰,低啞地道:「把它忘記,我不要你記得……我知道你心裏會怕,我們、我們先熟悉彼此,等你適應了一切再說,好不——嗯,你說什麼?」

捂住臉蛋的小手略略移開,朝他無辜地眨了眨,把話再重複一次。

「我沒事。只是嚇着了,後來小寶救了我。」

駱斌挑了挑眉,兩眼微眯。「你是說,那天……你故意耍人?」

「我說的是實話,那個童老爺他、他舔我這兒——」她指指臉頰和頸項,「我真的很害怕,我想踢他、打他,可是手腳都被綁着,你又不來,煜哥也不來,我、我我沒有說謊——」

駱斌又是長嘆,低頭以唇堵住她,銜住那點醉人的柔軟,將她腦中那些不愉快的記憶毀得一乾二凈。

「駱斌……你答應不生氣的。」她的臉蛋迅速酩紅,在月光下更覺可愛。

「我沒有生氣。」

她沒有受到那嚴酷而殘忍的傷害,他怎可能生氣,反倒要感謝天地神靈。這樣的月夜、這般的情懷,她將心跡表明,一切的美好教他沉醉,即便想生氣,也找不到理由。

「謝謝你。」靜眉點點頭,遲疑了一會兒,她輕輕推開他,讓彼此能清楚地瞧見對方。

今晚,是個好時機嗎?她也不太確定。

但她不想兩人在成為夫妻后,還有秘密橫在之間。

今晚,或許是個好時機。畢竟月娘這麼美,溫柔了他與她的心房。

「靜眉?」他疑惑地喚着,彷彿察覺到她的猶豫。

她對他露出笑容,靜靜的、謐謐的,有安撫心靈的力量,柔聲道:「駱斌,你記不記得幾年前我告訴你的那件事?關於這棵大榕樹下曾發生過的慘事,還有爹爹臨終前對我說過的真相?」

駱斌深刻地瞧着她,直覺向來奇准無比,不知怎地,有股詭異的不安感。

「當然記得。」他應聲。

靜眉繼續輕語:「爹爹告訴我許多,但我沒有全部對你坦白。」

「你毋需對我說明,那是你和你爹爹之間的談話,沒有義務要對誰坦白。」

「要的,我要告訴你。」她扯住他的錦衣紅袖,覺得不夠,又進一步握住他的大掌,有一下、沒一下地搖晃着。

「你知道的,當年馬家四口只遺一男,那孩子不知流落何方。那些年,爹爹他老人家運用許多人脈,大江南北、東三省,甚至出關往西域方向,明裡暗裏、不停地託人尋找他的下落……你是華家大總管,自然知道華家想動員的力量有多龐大,各行各業、江湖武林都會給着幾分薄面。」她眸光似水,沒來由又泛起輕霧,善感多情地瞅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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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花與仇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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