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三人六隻眼還盯着西安城的全圖商議着,駱斌心思一轉,突來的預感爆發出來,他二話不說,人已衝出,朝總倉后那塊地奔去。事實證明他的推斷,尚未抵達,已瞧見其中一處木屋火勢大作、濃煙四起。
她在裏頭!腦中,僅有這個訊息。
「駱斌!」展煜隨後而至,按住他的肩。
「別管我!」他揮拳相向,猛力推開展煜,身子如離弦弓箭,不顧一切地撞破木門衝進火海里,在煙霧和灼熱的環繞中,找到伏在地上的靜眉。
回想起瞧見她的那一刻,簡直……簡直心如刀割。
華府廂房裏,大夫正為昏述的靜眉把脈觀診,綉床邊圍着不少人,華夫人、展煜、國叔、還有幾名張羅溫水凈布的丫鬟,但,就是不包括駱斌;他又恢復了向來的冷靜自持,一語不發地臨窗而立。
面容無波無浪,努力地埋下眼底悸動的光芒,一個人還能承受多少恐懼?這樣摧折的考驗已殺死他一切的勇敢,再下去,亦無力硬挺。
「大夫,您瞧是怎麼著?」華夫人兩個時辰前才知道出了這麼大的事,見愛女雖回,卻兀自昏迷,急得不得了。
這大夫是西安城裏的名醫,他灰眉微蹙,靜心判斷脈象,又瞧了瞧靜眉的眼珠,終於緩緩一笑。「華夫人別急,大小姐氣虛體弱,有些發燒,嗯……這幾日應有咳嗽現象,這些都是感染風寒的癥狀,老夫待會開一帖葯,按時煎煮服下,十日內必能病除,只是……」
「只是如何?」問話的是展煜。
「病是好了,只是調養身子才是大事。」大夫邊說邊步至桌邊坐下,拿起丫鬟們備上的紙筆,掠袖書寫。「這樣吧,我再開一味潤胃藥材一起加入小姐飲食當中,那就萬無一失了?」
展煜挑眉,不甚明白又問:「若要調理,光一味藥材怎夠?還只潤胄而已?」
大夫頭一抬,疑惑地看向窗邊沉默的駱斌,然後慢吞吞地調回視線。
「日前,貴府的駱大總管曾親自光臨老夫的醫堂,從老夫這兒討去不少葯膳單子,說是給華大小姐食用的。若是尋常料理,當然不足調理,但老夫的這味潤胄藥材,是為了加入每道葯膳當中,這麼一來,才能加強胄部吸取的功用。」
眾人眼光不約而同掃向駱斌,後者抿了抿唇,神色平常,只喉結不太自然地動了動,變換站立的姿勢。
華夫人似發現什麼,離開床沿,朝駱斌走去。
「哎呀!大夫,您快來,快幫這孩子瞅瞅。」她握住駱斌燒焦的衣袖,瞧見好多處灼傷,手不由分說扳偏他的下顎,見頸項和頰側亦有多點燒傷,不禁憂慮地擰眉。
「夫人,我沒事。」方寸跳得好用力,駱斌不確定自己是怎麼了,彷彿聽見娘親溫柔的聲音,但、但……那不可能,他的娘好狠心的。
「我、我真的沒事,不用——」他試着閃躲。
華夫人重重嘆氣,「你們這幾個孩子真是的,一個生了病還惦着廠子裏的工作,才發生出這種意外;一個卻連說也不跟我說,自顧瞄着;還有你——」她矛頭指向駱斌,「你最要不得。都傷成這個樣子,還逞強,說自己沒事。你道我眼睛瞎了嗎?」真是佛也發火。
駱斌一怔,傻傻地讓華夫人拉到大夫面前。事實上不只駱斌,一旁的人全都恍神了,沒想到常年吃齋念佛的主母也會發脾氣。
名醫果然是名醫,迅速便瞧完駱斌臂上、頸頓的燒傷,從醫箱中掏出一盒藥膏,囑咐道:「駱大總管所受的僅是外傷,這膏藥能消腫生膚,早晚各一次抹在燒傷地方便可。」
藥方開妥,立刻讓人捉葯煎煮,過了會兒,國叔送走了大夫。
房中,展煜瞥了眼駱斌,心中有些明了,遂對華夫人道:「義母先回房休息,這兒有丫鬟們伺候着,廚房也煎着葯了,若靜妹醒來,我再讓人知會您。」
「我還沒問你罪。」她睨着義子一眼,臉色較方才和緩許多。
「實是怕義母擔憂,還請原諒。」展煜笑臉以迎,打了一個揖。
華夫人又是嘆氣,莫可奈何。她轉向駱斌,才發覺他眼神直勾勾的瞪着,一瞬也不瞬地瞧着床上的人兒。方才國叔和煜兒說了,這回要不是他冒死搭救,靜兒真回不來了,思及此,內心除了感激還是感激。
「駱總管,你該口房休息。」
怎麼直愣愣的沒反應?瞧痴啦?
「駱總管!」她再喊一聲。
「啊?」駱斌貶了眨眼,有些狼狽,仍努力持穩聲音。「夫人有何吩咐?」
華夫人眼中閃過怪異和探究。「你受了傷,快回房歇息。」
「我、我不用……我不累。」他啊,只想坐在綉床邊,好好地瞧着她,讓一顆驚悸未定的心能夠安穩下來,讓呼吸吐氣能夠回復原來的頻律。
「義母,我讓人送您回佛堂那兒,從救回靜妹您就擔心擰眉的,天都快亮了,您一夜沒睡,肯定累了。」展煜使個顏色,兩名丫鬟上前挽住她,往門外步去。
「煜兒……」走出幾步,華夫人愈想愈怪,忽地頓下步伐,回身拉住展煜拖至一旁,邊瞄着駱斌的背影,邊低聲的問:「他對靜兒……莫不是……」想起他暗地向大夫求葯膳,又想起他奮不顧身入火場救人,真是主僕間單純的情義嗎?
展煜笑了笑。「耐人尋味,我也想知道。」這答案不像答案。
華夫人「唔」地一聲,尚在消化這項新訊息,人已讓丫鬟攙扶着走向佛堂。
這時,國叔已送走大夫,舞兒丫頭正在廚房中負責煎藥,而華夫人又已離去,展煜故作疲憊地道:「我也得回房清洗一下,幸運的話還可補補眠。」他打了個阿欠,跨出房門,還特意把門關緊了點。
房中,真正只剩下他和她了。
駱斌仍呆坐了會兒,沒察覺到這有多麼不合時宜,他一個大男人,待在姑娘的閨房不走,兩人非親非故,僅是主僕,實該避嫌。
他站起身子,理智告訴他該往門口去,可是雙腳有自己的意志,把他帶到姑娘的綉床邊。
思考似乎停擺了,他在床沿落坐,怔怔地望住靜眉的睡容,下意識伸出手,悄悄地撫上她的容顏。掌心微燙,她還發著燒。
或良久,或須臾,他不清楚自己靜視着她多少時候,直到——
「嗯……駱斌……」不知是否他的觸碰擾了她,靜眉的身子不安地扭動,唇中囈語,駱斌一驚,驀地收回手,沒想到靜眉卻動得更厲害,竟哭了出來。
「嗚嗚嗚……駱斌……駱斌……嗚嗚嗚……」
自去年冬,好久的時間,她不再喊他的名字,而今夢中昏亂可怖,火燒了過來,嗆人的煙霧,還有一個欺負她的惡人……她哭着喃着,都在喚他。
駱斌不能自制,和被抱住了她,強健的雙臂傳遞真實的安全感,緊緊地擁住她。
「小姐!我在這兒。」他低低一喚,也不知該說什麼,只是心痛,所有的仇與恨、猶豫與掙扎在這一刻都變得微不足道了,那些冷靜和嚴峻早已不復見。
靜眉彷彿聽見了,微喘着氣,睜開眼,頓上還掛着淚珠,迷迷糊糊的。
那張男子的面容離自己好近,她盯着,恍惚地在他五官上穿梭。
許久,她漾出一朵笑。「你來啦……」
結果,笑意展現還不到片刻,她扁扁嘴,委屈地皺着小臉。「你怎麼這麼慢才來……他他、那個人……嗚嗚嗚……」兩隻小手緊扯住他的前襟,哇地一聲痛哭起來,由昏迷中醒來的她真像個三歲的小娃娃。
駱斌難得溫柔,大掌拍撫她的背脊,想安慰她,又不懂怎麼安慰,只能像抱住娃娃、哄娃娃睡覺一般輕輕搖晃着她。
「小姐,別哭了。」她一哭,他就煩躁。
靜眉把臉埋在他胸前,嚎啕大哭慢慢轉成輕泣,神智因淚水的沖刷更加清醒幾分,又一會兒輕聲啜泣轉成抽噎,她還是窩在駱斌懷裏不起來,一張臉紅通通的,楚楚可憐。
「小姐乖,躺下來舒服一點。」駱斌靜靜嘆氣,試着哄她,以為靜眉還是迷迷糊糊,沒完全清醒,所以舉止才會像個小娃娃。而自己太孟浪、不能自禁,竟將她抱得如此之緊,若讓人闖進來瞧見了,想解釋也無從解釋。
「你、你只會叫我小姐……難道我沒名字嗎……」衷怨的聲音由他胸膛里斷斷續續地傳出,還夾着幾聲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