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靜眉想到很久以後的將來了,有一群可愛的孩子圍着地,她會很愛很愛他們,會待孩子的爹很好很好,被舞兒忽地喚回神智,臉不禁紅透,趕忙捂住雙頰,模糊地道:「呃……我沒事,別、別緊張。」
馬車終於停下,因天色已沉,棉田裏工作的大叔大嬸們全回家歇息了。
靜眉帶着舞兒繞進廠子裏,她沒去染布場,而是直接來到平時辦公的房間,開始審視桌上一宗宗文件,偶爾拿起算盤彈打,核對上頭的數量和價錢。
她雖沒法捲起衣袖跟着起貨,總能盡點腦力,把幾天累積下來的進出貨交易做個整理,把各分倉、分鋪送來的本子一一讀過,將重點提整出來,這麼,駱斌和煜哥就會輕鬆許多了。
「小姐,喝葯了。」翻箱倒櫃的,終於讓舞兒找到一隻乾凈的蓋杯,她將盅里的葯汁倒滿杯子,端到辦公的桌子旁邊。
「好。」好歸好,靜眉頭也沒抬,額際微疼,有些暈眩,她垂着首趕忙眨眨眼,不讓舞兒發現,仍一手持着珠筆,一手撥打算盤。
「小姐——」舞兒哀怨地拉長音。
靜眉正要說些什麼,忽然之間,兩扇門以雷霆萬鈞之勢被大力推開,掃得房裏的燭光搖晃不已,瞧不清來者何人,已聽到陰寒低沉的聲音響起。
「你來這裏做什麼?」
還有點主僕之情嗎?這麼凶她!
靜眉抿了抿唇,雖然他樣子挺嚇人的,但想到他隱藏着的心意,柔軟如棉的感覺滿塞心頭,她外表不動聲色,無辜地睨着跨至面前的駱斌。
房裏只有「喀喀喀」的聲音特別清脆,他掃向出聲來源,見一旁的舞兒雙手抖得厲害,使得杯蓋不住地輕敲杯緣,褐色的汁液流出,駱斌立即聞到藥味。
適才遇上駕馬車的老張,他心裏就有一股不好的預感,一問之下,結果教他怒氣衝天,根本沒法思考,他轉身急急趕至,而現下——
「連葯都沒喝。」五個字說得咬牙切齒,彷彿犯了他什麼大忌。
「駱、駱總管……小小姐、小姐正要喝,就喝了……馬上要喝了……」嗚嗚嗚……她怎麼這麼可憐,要哄這個又要哄那個,不好玩啦!還有啊,駱總管也真是的,好歹是主子,怎可以這樣凶她的小姐呢?哼!
「我不要喝。」靜眉靜靜拋下一句,繼續埋首工作。
她唇角咬住笑意,身子雖然不舒服,但一顆心卻飛揚起來,原來偶爾任性、捉弄人的感覺這麼好,她對他之前的冥頑不靈還有那麼一點點的餘怒呢,才不要乖乖順他的意。
「耶!?」舞兒瞪大眼,怎知小姐竟來扯她後腿。
駱斌倏地臉色鐵青,胸口劇烈起伏,沉沉地對舞兒道:「葯留下。出去。門關起。」
聽到「門關起」三個字,靜眉打算盤的指微微一顫,連忙抬頭。
「舞兒別走。」
太慢啦!
駱斌話剛落,小丫鬟如獲大赦,放葯、奔出、關門,動作一氣呵成,俐落得不得了。這下子,房裏就演變成兩人對峙的局面。
靜眉放下筆,瞪住他。「你憑什麼趕走我的丫鬟?」執問人時,語調仍輕輕軟軟的,一臉的不以為然。
「小姐不應該出府。」他不理會她的問題,沉聲指責。
「我是大人了,應不應該我自己會決定。駱總管,你管得未免太多。」此話一出,胸口輕顫,靜眉才體會到他放縱飲酒那一晚所說的話,在心中扎得那麼保,讓自己忍不住去反擊。
駱斌面無表情,只有兩旁鼓動着的太陽穴泄漏出內心波濤,他目光深沉,沉默地端來那碗葯,直接遞到靜眉面前。
「不喝!拿開!」她撇開頭,喉間痒痒的,不自覺咳了起來。
「小姐——」一顆心因她憔悴的病容七上八下,擰得死緊,難道他就只能眼睜睜地瞪着,什麼事都不能做嗎?她對他稱呼——駱總管。是的,他只是華家總管,不該管到主子頭上,但他就是不能控制,就是要管她。
突地,一隻大掌按住她的秀額,靜眉錯愕地張着小口,竟上住咳嗽。
「你、你你想做什麼?」
駱斌根本懶得解釋,掌心測着她的額溫,仍有些燙手。他眉跟着皺起,再度拿起葯汁,不由分說地將杯緣抵到她唇下,簡單至極地丟出一字——
「喝。」
靜眉的性子外柔內剛,愈受屈迫愈是不從,小兔般的眼張得圓大,清清亮亮,閃動固執光芒。他呀,就算真關心她,為什麼不用別種方法表達?偏偏擺出一副冷峻面孔,什麼柔情蜜意都沒了!
駱斌跟她鬥上了。
一個坐着,一個站着,靜眉頭轉右邊,他杯子就跟着右移,躲到左邊,杯子就追到左邊,一個是秀氣沉靜的大小姐,一個是嚴肅不苟言笑的大總管,竟有興緻上演這鬥氣的戲碼,幸好旁邊沒第三者,要不,莫不嚇傻一乾子人,這、這這說出去有人信嗎?
「我不喝——唔……咕嚕咕嚕……」失策!大失策!靜眉才張口,他葯汁已灌了進來。
她連忙後仰,卻覺一隻健臂繞過肩膀,手指扣住下顎教她沒法合上,然後,將她的頭顱緊緊固定在男子的臂膀和腰腹間,接着,微溫的葯汁徐徐地流入口中,滑入肚腹。
她掙扎着,兩手不住地拍打,想扳動他的臂膀,卻怎麼也掙不開他的箝制,直到灌完杯中藥汁,駱斌終於放人。她的前襟和他的衣袖上都沾着不少汁液,靜眉用力地喘着氣,眼中蓄着淚。
「你怎麼可以……你、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她抖着聲,又羞又怒,忽地立起身子,面對着面,右手朝他高高揚起,眼看就要摑上他的臉。
駱斌動也不動,靜靜合起雙目。
猛地,靜眉揚高的手停在半空,心頭一酸,這一掌如何也打不下去了。
她對自己承諾,要一輩子待他很好很好,她的心裏,只有這個不解風情、不苟言笑、不懂她心思的男子,而他待她,總是狠着心腸。
等待的掌摑沒有掃上臉頰,駱斌仍靜靜地睜開眼,目中的神采難測,他將瓷盅里剩餘的葯倒入杯中,重新遞到她唇下,低低問了一句:「要自己喝?還是用灌的?」
靜眉學乖了,比力氣是絕對勝他不過,咬着唇,一把搶來杯子,賭氣似地仰首灌盡。頭好昏,眼眶好熱,她抬手揉了揉,手都濕了,才知道自己在掉淚。
「你哭什麼?」駱斌忍着氣問,臉色較方才更沉三分。
她不回答,側開頭不瞧他。這麼欺負人,還問她哭什麼?
「不要哭。」他沉聲低喝。
她偏要。扁扁嘴,橫波目變成流淚泉,不出聲,就是流淚而已,這樣子的哭法半常、非常地適合她,任誰瞧了都要心碎。
駱斌好似很煩躁,臉上的鎮靜正在龜裂,抬起手靠近她,又不知自己到底想要幹什麼,結果伸到半途又縮了回來,嘴角抿得死緊,額際青筋鼓動。
連安慰一下都不會?這個人,她快被他氣死了。
一小半是傷心氣憤,一小半是真的頭暈難受,另一小半則存心要他緊張,靜眉任着淚流滿腮,身子忽地往他胸懷倒去。
「小姐!?」這還不嚇掉駱斌高傲的冷靜和自持?他緊聲一喚,反射地抱住軟綿綿的女性身軀,垂首瞧她,見一張小臉蒼白如雪,雙眉難受地輕蹙着,就怎麼也管不住自己了。
「是不是很不舒服?我讓人送你回去。」他扯來自己掛在牆上的披風包裹住她,一把將她橫抱,那身子幾乎比棉還輕,他一愣,憐惜之情不由得大增。
「你、你別再掉淚了。」
靜眉合著眼,淚水由睫縫滾下,她沒回答,心中響起幽幽的嘆息,臉轉向埋進他胸懷裏,這呵護的擁抱啊,可不可能持續一輩子?
「我不回去……我要幫忙,大家都忙……我、我不能一直生病……」她喃着,斷斷續續,模模糊糊。
駱斌已抱她跨出門檻,往馬車停放的地方走去。
「你不能一直生病,可是你正在生病,這裏的事我會處理,你非回去不可。」安慰人一直不是他的強項。
他抱着靜眉踏步走來,外頭留下來趕貨的工人瞧見這一幕,全都呆了,鴉雀無聲,好幾對眼全愣愣地隨他移動,看他往馬車停放的方向走去。
「這是……」工人甲摳摳下巴。
「我覺得……」工人乙搓搓鼻頭。
「可能是……」工人丙眯起雙眼。
「難道其中……」工人丁摩摩雙掌。
「不會吧!?」彈棉的安師傅不能置信。那煜少爺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