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駱斌氣息陡地粗重,因為眼前那張微揚的小臉上,緩緩地垂下兩行淚珠,靜靜地,悄悄地,這麼無聲無息。

他瞠目結舌,知道是自己莫名的行為惹她哭泣,不由自主地朝她跨出一步卻又止住,他手臂握得生疼,關節發出「格格」聲響,他想抱住她,想安慰她,想痛揍自己為她出氣。

他怕這個姑娘的淚呵……

「還不是朋友嗎?」她淚中帶笑,仍勇敢地看着他,嘆了一聲。「那……我們從現在起開始做朋友,好不?」

駱斌不發一語,心中已將自己大卸八塊,酒真的醒了,九曲橋上的夜風帶着水氣,讓他的腦子清楚起來,雙目紅絲,鬱郁地映入梨花帶雨的面容。

沉靜在相視的兩人之間漫轉,月娘春顧,將灑在水面的銀光迤邐到他們身上。

然後,靜眉斂下眼睫,小手在頰上胡亂擦拭,柔聲道:「我很失態……對不起。」她深保吸了口氣,重新抬頭,雙眸晶燦如星。

「喝酒傷身,你晚膳什麼也沒吃,又灌了好多酒,這樣很不好……李媽幫你下了面,我請她多加了一顆滷蛋,你快去吃,我——」她忽地止住話,覺得自己又犯毛病了。

「對不起……我又一相情願了。」她微微福身,接着瞧也不瞧他一眼,輕撩着裙擺跑下九曲橋,很快地消失在黑暗裏。

而橋上孤獨的男子由那抹窈窕身影消失的方向收回視線,靜寂中,拳頭「砰」地一聲,猛地捶在石造橋欄上,狠狠地罵了一句——

「該死!」

【第六章】

冬季走到盡頭。

對華府來說,這個冬,實在沒什麼特別。

唯一值得說起的,就是府里的大小姐不知怎地,忽然對大總管的稱呼改了口,以往總連名帶姓地喊,現下倒客客氣氣的。

而這位大總管也奇怪極了,人家對他愈是客氣,他臉色愈是難看,弄得府里的人一頭霧水,猜不出這兩個人是鬧彆扭呢?冷戰呢?還是怎麼著?

反正呀!大小姐和大總管的「私人恩怨」,他們底下的人說歸說、念歸念、傳歸傳,可沒誰敢去詢問。

而後春來了,對華家上上下下而言,是個極度忙碌的季節。

選取棉種、開土種植、採購制染材料,對內增調人手、安排事務,對外與老主顧和新客戶鬥智周旋等等,忙得人不可開交。

唉,春日呵,本來就是個繁忙的時節。

然後,不知不覺地,夏天到了。

今年的夏很不一樣,暗潮洶湧、危機四伏,兼之桃花大開。

第一件大事,是西安城另一大棉商童氏家族與華家鬥上,那童老爺與西北地方一支專搶往來河西走廊商旅的外族人馬勾結,他為他們提供最佳的銷贓管道,而他們則幫他出頭,竊取華家總倉中大批成棉和棉布。

這個局面因一名異族男子的出現完全改觀,他是銀毛虎霍希克,在河西走廊以及綿延千至的高原大漠上,流傳着他的傳奇,這樣的一個人物入了關中,竟對爽朗豪氣的華二姑娘一見鍾情、不能抑制,為奪佳人芳心,與駱斌和展煜合謀,一舉瓦解了童家在關中的勢力,轉危為安。

第二件大事,正是咱們家笑眉兒身邊開了一朵大桃花。夏天還沒結束,她已打包行李,騎着琥珀大馬,跟着銀毛虎霍希克出關遊玩啦!這一去,少說也得好幾個月才會回來,到得那時,不知又是怎樣的光景了。

忽然,夏天就這麼結束,家裏少了愛笑愛鬧的笑眉,真的冷清許多。

靜眉由昏沉的意境中睜開眼,恍恍惚惚地,胸口有些悶熱。

她下了床,無情無緒地推開房門,黃昏餘暉帶着淡淡霞紅灑在身上,小院靜謐謐的,金風柔軟卻是沁涼。

忽地,一聲驚呼打破靜寂,小丫鬟咚咚咚地跑來,邊嚷着:「小姐、小姐,您不能出來的,快回房躺着,外頭起風了,您燒還沒退,吹了風會更嚴重啦!」

「舞兒,我還有好多事沒處理,煜哥這些天忙着重整總倉的貨,和童家這次的衝突,咱們貨量全亂了,若不能如期交貨,會壞了華家信譽的……唉,煜哥根本沒法再分神管棉田和紡織廠的事了,我、我想去看看。」她昏睡了兩日,雙目仍覺酸澀,試着眨掉那抹不適,她對着服侍自己的小丫鬟微笑安撫。

「去哪兒?現在都黃昏了,小姐還要出去?不行不行,一千個不行,一萬個不行,說不行就是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啦!舞兒在廚房煎藥呢,小姐不喝葯怎成?哪能現在出去呀?」她扶住靜眉想住房中走,可是病人不合作,急得她直跺腳。

「小姐不要擔心啦,駱總管一大早把府里的事處理過後,已到棉田和廠子裏去了,那裏的工作他會照看着,不會出問題的啦。方才順子送完晚飯回來,還說瞧見駱總管也捲起了衣袖,幫着染布師傅們趕工,今晚說不定就待在那兒過夜了。小姐,您回床上躺着好不好?舞兒幫您端些吃的,吃完了,咱們再喝葯。」

聞言,靜眉方寸緊繃。

說過,要待那個男子很好很好,卻發現事實有些顛倒了,反而是他默默地承擔責任,默默地攤去她肩上的重量。若說他是無情之人,心中僅懷仇恨,她絕計是不信的。

「他們忙着趕工,我身為主子,更應該過去瞧瞧。而且……而且,我很擔心駱總管,他要忙這頭,也要忙那頭,他、他——」

「小姐擔心他?」舞兒眨眨眼,小腦袋瓜不知轉些什麼。

靜眉臉發燙,趕緊道:「我也擔心煜哥呀。」

「哎呀,小姐,您不要擔心來擔心去的,幫幫忙,您乖一點好不好?」一着急,舞兒壓根兒忘了主僕界限。

最後,靜眉還是讓丫鬟扶入房裏,卻不安躺在床」,而是自行換上一雙外出的厚底小靴,邊繫着帶子邊說:「舞兒,幫我吩咐下去,讓馬廄備馬,我身子好多了,你別擔心。」

「噢——小姐——」

嗚嗚嗚……不擔心?才怪!駱總管肯定要扒掉她舞兒一層皮。

還好,小姐願意讓她跟來。

還好,這樣才能強迫小姐跟她這個小丫鬟一塊搭馬車,而不是讓馬廄備馬,任小姐以不太精湛的騎術策馬奔馳。

第一層皮保不住了,第二層總得誓死護衛。唉唉……

「舞兒,怎麼愁眉苦臉?」馳行的馬車中,靜眉詢問與自己面對面坐着的小丫鬟,後者懷裏還死命抱住一個瓷盅,馬車內儘是藥味。

「小姐,這車裏搖搖晃晃的,待會到了廠子,您得先喝葯,不可以再賴皮啦。」小丫頭嘟着嘴,怎麼也得把自己辛苦熬出的心血喂到主子肚腹里。

「我喝就是。唉……你怎麼跟笑眉兒一樣,每回我病了,你們就來盯人。」

「那小姐就該乖一些,把身子養壯一些,健健康康的,舞兒就不來羅嗦啦,駱總管也不會來羅嗦。」

「駱總管?」靜眉不明就裏。

「可不是嗎?」她精靈的眼珠子溜了一圈,「小姐本就柔弱了些,再加上工作又多,忙這兒忙那兒,管這兒管那兒的,入了秋,身子狀況一直不好,駱總管就開始插手管起小姐的飲食,聽說是請城裏有名的大夫開出來的養生葯膳,要李媽天天變化口味,還把舞兒找去,千交代萬交代,要人家盯准您的用膳時間,當然啦,不用駱總管多說,舞兒本來就得好好照顧小姐的。可是小姐,您、您您真是不乖,求您多吃一點也不肯,求您早點上床歇息也不肯,身子只有一個哩,都被您搞壞了。再道么下去,舞兒直接一狀告到駱總管那兒去,讓他親自來收您。」小丫鬟的心聲得以暢快披露。

那個被自家小丫頭念了一頓的主子瞠目結舌,心頭隨着她指出的事實湧起一股熱流,漫入四肢百骸,略帶病色的沉靜面容上緩緩浮笑。

他這麼關心她嗎?

去年的冬,九曲橋上,他的話猶在耳際:他們是主僕,不是朋友。

這樣的說詞深深扯痛地的感情,該進?該退?她茫然無措,所以選擇在原地停留,唯一的籌碼是自己引以為傲的耐性和毅力。等待着、懷抱期盼,然後,時機總會降臨,總有這麼一天,他要朝她走來。

「小姐,您不舒服?又發燒嗎?臉怎麼突然紅了?」舞兒大聲嚷着,護着一盅葯,還想伸手探探靜眉的額,真恨不得多長几只臂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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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花與仇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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