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稍稍停頓,她面向那棵老榕,專註而幽然,眉眼俱柔,繼又啟口。

「原來這宅子是屬於一戶馬姓人家的,住着一對夫妻和兩名男孩,那丈夫在關中棉業里是有名的染布師傅,單調的棉織成布到他手裏,能變化出萬紫千紅的色彩,有如此的技藝,當然成為各家棉紡織爭相聘任的人物。駱斌,他就像你一樣,聲名遠播,我知道關中好多的大戶都垂涎於你,努力想挖角,要你為他們儘力,這位染布師傅也是這般,讓眾人爭來奪去的……這群人中,我爹是其中一個。」

陰暗處,男子的臉扭曲猙獰,兩手奮握於身側,緊緊閉上雙目。

「那晚,爹爹對我道出,坦坦白白的,我聽了心裏好難過,在那樣的現實競爭下,許多人成了無辜的犧牲者,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那位馬師傅拒絕爹爹的聘用,卻答應了另外的邀請,爹爹惱羞成怒,復為鞏固華家棉業,遂採取極激烈的手段,運用各方人脈,甚至牽動了官府,毀去對手,也連帶毀了那位染布師傅,壞其信譽,將他逼上絕路。唉,其實種棉、染布是件好單純、好單純的事,但牽扯到商場上的鈎心鬥角,就什麼都變了……後來,馬師傅被迫賣掉祖屋,這宅第便輾轉讓華家買下,不久后就發生馬夫人攜兒自縊……這些事,爹爹埋在心裏很久很久,每每思及,後悔難當——」

「嘿嘿……」駱斌忽地冷笑,在極端的憤恨和極端的刺激下,心緒竟能如此自持,而每下的心音卻撞得胸骨發疼。

靜眉停話,眸光柔和得幾要滴出水來,在幽暗中分辨他的峻顏,而後,在男子固執寒厲又刻意門躲的眼神中瞥見一抹可疑的晶瑩,她咬着唇不去拆穿,心中大慟,滿泛憐惜。

「駱斌……」她在他身旁幽幽一吃,頭偏開,不再去瞧他、也不忍去瞧他了,讓兩人都留了喘息室問。「在後院佛堂里,爹早將馬師傅和他妻兒的靈位供奉在那兒,娘親日日為他們誦經祈禱,我真是粗心,有時上那兒禮佛,竟都沒去注意……」後院佛堂中除供奉觀音菩薩,內堂則是華家幾代先人的牌位,四、五十面井然排列,其中還多了馬氏三口。

「我不再燒蓮燈了,我想……馬夫人和她的孩子一定早受渡化,若非轉世為人,也肯定在極樂世界裏了。你說是不?」

駱斌沉默許久,氣息吐納略微粗啞,他往前大踏一步,由背後望去,寬肩隱隱顫動,似強烈地要去壓抑胸口的波濤。

「夜深了,請小姐回房。」這完,他跨步向前,欲要離去。

「駱斌。」靜眉不由分說扯住他一隻衣袖,旋至他面前,她小臉一抬,與男子晦暗深沉的眼對上,這麼接近,近到分明了他眼底兩把抑鬱蠢動的怒火。

這個男子呵,再也不是一團謎,她深藏着答案,以憐惜之心待他。

「你聽我說完可好?我真的很想你知道、想聽聽你的意見……你、你總是那麼聰明、那麼冷靜,總清楚該怎麼做最好……而我心裏頭這件事,除了你,也不知問誰才好?」

他肌肉是僵硬的,因她的靠近,和拂在臉龐、帶着馨香的氣息,衣袖微抬,見一張承受月脂滋潤的容顏,皓皓晶瑩,目瞳若夢,竟無法將她甩開。

靜眉端詳着,在他五官上仔細斟酌,忽地提出心中疑問,聲淺而清、淡而明:「駱斌,還有一個男孩呢!爹爹說那馬氏夫婦育有兩名男孩,一個跟着馬夫人死去,還剩着一個,他會在哪裏呢?他肯定是活着的,對不對?」

瞬間,他臉色鐵青,直勾勾瞪住她,但靜眉不怕,一點也不怕了,她開始懂得他的悲哀,知道他深沉面具后的恨意。

「我希望他活得很好、很快活,他是個可憐的孩子,無父無母,一個親人也沒有了,他孤零零一個,這麼久的歲月里,他遇上誰?是不是吃了許多苦、受了許多委屈?病了、餓了,又有誰能在身旁照顧他?駱斌……」她柔聲又喚,唇在笑,面頰潮紅,眸中卻流出兩行淚來——

「你說,這一輩子,我能不能夠尋到他?那個可憐的孩子呵……若是、若是我能找到他,我一定要待他很好很好,永遠都要待他很好很好,不再讓人欺負他。好不好,駱斌?」

駱斌沒辦法回答,一口氣梗在胸臆之中,幾要扼斷每絲每縷的氣息,他目中映入她的容顏,腦中翻覆地的話話,心震跳如鼓,剎那間,怒氣和怨憤飛到很遠很遠的天雲外去,就這麼呆了、怔了、懵了,不知所向了。

而這一夜,女子情意深含的容顏鑲上溫柔的月光,印在心房不能磨滅,在多年以後,他終於明白,這一刻的自己為何心亂、又為何心痛……

【第五章】

三年後

西安城北郊,青嶺上梅花滿放,遊人不少。

地名雖稱為「嶺」,其實僅是起伏略陡的丘陵地,嶺上梅樹千株,白若雪,粉似櫻,香氣清明。

「煜哥、駱總管,你們快些啊!」笑眉一身俐落的湖綠杉褲,長靴至膝,兩根粗粗的麻花辮,發上別著朵珠花,英氣可人。她左手挽着姊姊,右手朝落了一截、仍慢吞吞步行過來的兩名男子猛揮動。

靜眉跟着回望,一身淺藕杉裙盈盈佇立,唇邊含笑,美不勝收。

今日難得空閑,府里四個年輕人結伴出遊,駱斌本不欲前來,是讓華家雙黛軟硬兼施、纏怕了,復又聽聞靜眉要自騎一騎,他擰着眉便跟來了,一路上緊隨在靜眉身側,話少得可憐,只雙目炯炯、萬分戒備地盯住地掌握馬匹的狀況,稍有意外徵兆就要出手一般。

「咱們還在拴馬,你拖着靜妹便走,也不等人。」展煜徐緩而至。

笑眉吐吐小舌,歪着頭呵呵笑着。「你們腿長嘛,很快就趕上啦。」接着,她的手自然地伸進展煜的肘內,一邊各挽住一人,開心道:「好不容易才出來玩,今天肯定要盡興而歸!」

「好不容易?」聽到這話,展煜桃眉,溫聲道:「嗯……我記得咱們家二姑娘有一匹琥珀大馬,鎮日呼嘯而來、呼嘯而去,聲名遠播。」

「唉唉,煜哥,那種玩跟今天的玩又不一樣。」

「是嗎?」

笑眉還同展煜邊走邊辯些什麼,靜眉沒再費神留意了,手臂悄悄抽離,讓妹妹和義兄先行,自己則有意無意地放緩步伐,想與另一名男子並肩而行。

可惱的是,她快他就快,她慢他也慢,固執地,以一種適當的距離尾隨着。

靜眉暗自嘆息,幾年過去,他態度依然,莫非兩人就這麼下去,仇也曖昧,怨也曖昧,情也曖昧。

她停在一株紅梅前,幾簇低枝椏伸展到面前,她不禁傾身細聞,梅香清淡,稍稍振奮心情,嘴角微浮笑意,帶着算計。

忽地,她秀氣地打着噴嚏,揉揉鼻尖,又打了一個,半張臉幾要埋進花中,忍住笑,用力再打三個噴嚏,她感覺身後那人的靠近,皺皺鼻頭才想再擠出噴嚏時,雙肩已讓人稍嫌粗魯地扳轉過來。

「離那些花遠一點。」終於開尊口了,可惜話氣不佳。

此時,笑眉和展煜已離開好大段距離,似是遇上熟人,展煜正和人說些什麼,笑眉則蹲在賣各式腌梅的小攤前試嘗着,她知道有駱斌陪着姊姊,不會有啥危險的,倒不知靜眉正動着腦筋,努力想發生點「危險」。

「駱斌……我頭暈……」道完,她故意腳步顛簸、順勢倒進他懷裏。這樣,是不是很不知羞呵?她的心怦怦跳,面泛潮紅。

他似乎頗為緊張,一臂支住她腰后,另一臂稍稍將她推開,見到一張嫣紅又迷濛的悄臉,那種被扼住喉嚨、不能呼吸的感受又出現了。

「小姐……」聲調怎會低啞如此,他心中錯愕,連忙假咳了咳,「小姐別這麼近聞花香,花粉會鑽到鼻中……我通知煜少爺和二姑娘去。」

「不、不要——」她扯住他,急急搖頭,「煜哥難得能閑適地出來遊玩,笑眉兒正歡喜呢,我不能掃他們興緻。」更重要的是,她也不能讓他們壞她計畫。

「我已經好些了,你、你扶着我好不好?」她強忍羞澀,真怕他要拒絕。

駱斌深深地瞧了她一眼,手臂終於環在她的腰上,另一手托住她的手肘,兩人在梅林中緩緩而行。

他不太明白自己是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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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花與仇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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