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窗外的人兒默默瞧着、默默聽着,可人而坦率的臉蛋沾上了落寞,唇邊依然有笑,苦苦的、澀澀的,勉強地維持着。此時,她想起安師傅說的那些話,一一印證在屋內男女身上,男俊女美,是一對天造地設的璧人,而自己……

她摸摸臉蛋又摸摸凌亂的劉海,低垂着眼,發現湖綠色的衣衫上沾着許多草屑灰印,呵呵,她是個野丫頭哩。

該要如何?又能如何?她的少女的、初初的、迷濛的夢呵。

默默地,誰也不去驚動,她轉身走出不屬己的天地。

兩頭狼犬極少這樣安靜。

黑仔和花斑兒垂着尾巴跟隨着她,彷彿感同身受,知道這個開朗的姑娘有了奇怪的憂愁。

走過一坡又一坡的丘陵地,像是要發泄旺盛的精力和心底厚重的惆悵,她走了好久,走了好遠,直到兩條腿發出抗議,她咚地一聲絆倒,神智才震了回來,轉身回望,那大片的棉田離得遠了,而自己正跌坐在上坡處的草地上,將底下的景色望得分明。

她乾脆曲膝而坐,兩頭猛犬自動地蜷伏身畔,甚是眷戀。

此刻已近黃昏時分,風穿林越丘而來,徐徐的、涼涼的,有着青草的腥味和野地里特有的香氣。

她不由得深深呼吸,極愛這種味道,一吸一呼閑,將胸臆中紊亂的煩悶一掃而空,她嘆息着,身軀往後躺成一個「大」字。

「瞧,天上的雲呵……」她自喃着,明亮的眼瞳恢復些許生氣,雙臂自然地交疊在腦後。「風來了,它們就動着、變化着。」

若沒有風,雲會如何?是不是跌入互古不前的時間和空間中,永遠永遠留在一個地方,哪裏也去不了?

她不自覺思索着,腦中好似有根毫針輕刺着,每根思緒都泛着疼、活了起來。然後,她彷彿有些懂了——

「靜姊是天上的白雲,清靈靈的,又柔又軟,而煜哥是風。」

兩頭狼犬是聽不懂的,她說著,給適才傷心的自己一個解答。

「雲要有風相伴才能飄得遠、走到天涯海角,靜姊嬌弱溫柔,只有煜哥才能全心全意待她,呵護着地、陪伴着她,若失去煜哥,靜姊該怎麼辦?」像失去風的孤雲,只能站在原地?

「所以,這樣的結果實在太好啦!靜姊和煜哥、煜哥和靜姊,這樣再好不過了!」她咧嘴笑,猛地坐直身軀,兩頭大犬讓她的轉變逗得一愣愣的,就見她頭一甩,黑髮飛揚,圓頰紅撲撲的,胸口的起伏快了些,而黑眸較以往清亮三分,卻透着怪異的水霧。

她想,她不是雲,也不是風。

她是一隻飛鳥,有強壯的雙翅,只要心底願意,她就能飛到山的那一頭、海的那一邊,從來就不需要保護,她會迎着風,讓那無形吹凈眼中的濕意,然後,她又會是那個瀟洒的、坦率的、顧盼神飛、提得起放得下的華笑眉。

「黑仔、花斑兒,跟我跑馬去!」

她跳起來振奮喊着,兩指壓在舌側,發出一陣清脆遠長的哨音,響徹雲霄。

突來的清哨壞了他的苦心。

這匹馬無鞍無轡,是野生的、未經馴服的吧!?

栗色毛無一雜質,厚實的胸肌、健美的四蹄,馬鬃長而濃密,一對眼野性未馴,它瞧住他,冷冷的、傲傲的,竟由鼻孔中噴氣。

薄唇興味地勾勒,他亦在打量,不動聲色地打量,緩慢地移動步伐,安靜地靠近它,營造出不具威脅的氣氛,在安詳中切入,才能順利掌握。畢竟,一匹健壯又桀驁不馴的美獸,誰人不愛?

「噓……」他低低安撫,深褐色的眼珠泛着奇異難得的溫柔,「乖女孩兒……」原來是頭牝馬,他幫自己的坐騎找到伴侶了,是個美姑娘,石龍會喜歡的。

進入關中,是為那批貨,更為替弟兄討回公道。

哈薩克族的巴里不該在他地盤上撒野,死去的弟兄,他要親自為他們復仇,而那個教烈日灼掉一層皮的叛徒供出,巴里的人馬把各地搶來的貨集中於此,西安城大而雜,各國的使節、商賈、僧侶來去,形成一個極佳的藏身所和銷貨處,貨物想在這裏脫手,確實不難。

這幾日的追蹤毫無進展,陷入膠着狀態,適才剛結束與熊大他們的密會,眾人各自散去,剩他獨自一人,丘陵上的景緻留住他的目光,由上往下俯看,延伸而去的棉田,形成碩大的美感,與蘭州那片翠綠瓜田有異曲同工之處。

然後,就遇上這頭美麗的馬兒,算是附加的收穫,稍稍彌補了這些天無法享受甜瓜美味的遺憾。

他修長的指順着馬背道走,已來到頸上長鬃,眼微垂,口中輕吟呢喃,是一曲新疆小調,分不清是哪個部族,悠揚悅耳,能緩心智。

他打算先降低它的戒備,馴服它后再喚來石龍。一切盡在掌握,十分順利,直到那聲響亮的清哨驚動他掌下的馬匹。

「該死!」他罵了句。

機會稍縱即逝,下一瞬,他已扯住長鬃翻身上馬,跨坐在馬背上,動作俐落得不可思議,好似雙腿裝有彈簧機括,蹬高后又緊緊夾住馬腹。

栗馬立起前蹄對空嘶鳴,揚首甩尾,衝破這陌生男子設下的迷境,所有的野性在此時爆發出來,四蹄狂蹬猛跳,硬要將背上的重量摔下,它極具靈性,認定只有一個主人,除了她,誰也不能駕馭它。

一人一獸相互卯上了。

他伏低身軀,技巧地將重量壓在馬匹頸項,忽地又傳來一聲長哨,栗馬以嘶鳴回應,接着撒蹄狂奔,疾似颶風、迅若閃電。

風強大得幾要讓他睜不開眼,粗厲地打在臉上,每下都是利刃,他卻大笑起來,爽朗豪氣,知道胯下大馬正朝那哨音飛奔,亦想藉機將自己震落。

悍妞兒!辣得緊!

男子的笑聲更狂更烈,好強與好玩的心性張揚而起,夾緊馬腹,他鼓氣噘唇,發出的哨音渾厚獨特,不一會兒,側坡丘陵上一匹灰毛駿馬奔來,體型較栗馬粗獷,後腿勁力不容小覷,每回奔馳如跳如躍,它中途截上,速度比栗馬快,卻故意並駕齊驅,身軀強勢地靠近着、有意無意地推擠着,那栗馬聞到雄性的體味,四蹄雜沓,有些紛亂,速度不由得緩了緩,仍持續奔馳。

「石龍,別嚇着姑娘!」

衣襟教狂風吹開了,古銅色的胸膛結實強壯,肌理分明。他銳眸細眯,咧嘴笑,露出整齊的白牙,酒窩迷人極了,揚聲對住灰馬大喊:「走!咱們瞧瞧,誰在同你搶姑娘!」

【第二章】

情況有些古怪,常是她一聲清哨,琥珀即刻便到。

她張望着,發出第二聲長哨,聽到不遠處傳來熟悉的馬蹄,嘶鳴聲不同於以往,彷彿受到驚嚇,變得銳利清厲。

笑眉心一驚,撒腿便跑迎向前去,兩頭狼犬則訓練有素地跟上,一左一右護在她身邊。

另一邊,灰馬的強勢氣息刺激了它,再加上背上的重量無法掙脫,而馬鬃絞在男子手中,栗毛馬的四蹄緩了緩,讓人控住方向。

男子笑聲豪邁,大掌讚許似地撫着它柔軟皮毛,感覺這匹美獸壯健溫熱的肌理,一面朝直要靠近的灰馬道:「石龍,你的姑娘肯睬你啦!」

「你!?偷馬賊!」忽地,嬌聲夾着怒氣,在黃昏霞紅下響起。

栗馬見主人出現,雜亂的蹄步有了方向,它拒絕灰馬的親近,幾個起伏終於奔至笑眉身旁,連帶着,也將那名男子帶到她面前,前者跨在馬背,後者安慰地撫拍着馬頭,他聽見她那聲憤怒的指責,下一瞬,眼瞳中已映入她的面容,而她正揚着一雙亮燦如星的眸子,狠狠地瞪住他。

一時間,霍希克說不出話。

他的心臟打着鼓,咚咚、咚咚、咚咚,由慢而快,由快而慢,又快又慢,似快似慢,失去慣性的節奏,敲得雜亂無章。姑娘抬高的紅潤臉龐,那兩道不馴的眸光,熠熠生輝,穿過他的肉體,直直鑽進他的腦海,刺入他的心。

這時間,霍希克懵了。

吸引如此強烈,有某種熟悉泛上心頭,下意識在記憶中追尋,仿若許久、許久以前,他迷了路,在敦煌千百個石洞中迂迴曲折,無意之問見到的那一面畫牆,熱情的,神秘而難以抗拒。

是新疆高原族的男子?在對方打量自己的同時,笑眉亦暗暗猜測。

西安城除了是與西北商業往來的集中處,外國人不少,城中更混雜着西北許多部落的族人。眼前男子膚色偏褐,濃眉有型,鼻樑直而挺,發包纏在頂帽中,她在城中見過類似的人,鼓是屬於西北部族,不同在於,這個陌生人深刻瘦削的輪廓上有一對深邃無端的眼眸,而他的眼睫太過濃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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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虎與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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