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天、天賜……」利牙自動縮回,氣勢一泄千里,不復可見。
「誰教廣濟堂把虎骨當成藥啦?!我就是喜歡虎兒,不要誰傷害它們!」常家大宅里,常少夫人一手被相公用力握住,她是喜愛他的親近,但此刻不比尋常,她知道他心中着惱,小手試着拔出,卻也徒勞無功,只能教男人半扯半拉地往房中拖去。
「所以你就大剌剌地走進去,要咬死人家?!」常天賜聲音微微起伏,他不是情緒外現的個性,但用在她身上的力道着實不輕。
「你握痛人家了啦!」虎娃又氣又委屈,另一隻手拍打他的臂膀,定住腳不想走,哪知忽地天旋地轉,他乾脆把她攔腰抱起,一腳踢開房門。
虎娃一愣,直到被他丟在柔軟的床墊上,神智才轉回,腦中浮現疑問——
為什麼他忽地力氣陡增?在廣濟堂一出手就制住她,握她小手的力道也教自己難以掙開。她的元虛中雖蓄有靈能,也僅能護持他的身體,不足以讓他力提千金,現下的情況實在太奇怪了。
奇怪。這兩字閃過,虎娃不由得有些兒憂慮,暗暗猜測他方才有無瞥見她的虎牙幻化。她也不想如此啊,但心中惱怒,可憐那些喪命的虎兒,她就管不住自己了。
從軟呼呼的塾上爬起來坐正,她瞄向男人,有些心虛,欲啟口說話,卻見他靠了過來,坐在床沿,大掌仲來握住她的手,這次力道極輕、極柔,緩緩替她揉着。
「這裏痛?!」他問,臉色不豫。
「啊?!」虎娃呆若木雞,心卻慢慢融化。
「教我握痛的地方是不是這裏?」他瞥了她一眼。
「嗯。」
接下來一陣沉默,他好專註地按揉着,抿着的嘴角不自覺放鬆,瞧起來怒意似乎消磨了許多。
她凝視着,柔情頓生,被揉弄的手往上一翻,反而主動握住他的大掌,望住那對深邃的眼睛。「天賜,我有話問你。」
他喜歡那柔荑傳來的溫度,神色終於回溫,聲音持平,「何事?」
「你啊,為什麼說謊?我問過廣濟堂,他們開給你的藥方中並無虎骨一味,你那日對我說謊話,故意唬弄我,為什麼要騙人?」
騙人?!常天賜微乎其微地揚唇,他不記得何時騙人,倒是曾騙過一隻母老虎。
「你不說話,就是心虛。」她語氣雖軟,眨着兩隻亮晶晶的眸子指控。
「我就是騙你,故意逗弄你。」
「為什麼?」換成她用力抓住他的掌。
他忽地傾身對準她的紅唇啄下,即刻便已分開,瞧那張俏顏又是怔然,心中好笑。「既是故意,哪裏還用其他理由?」
「你、你你——」這人真壞。念頭閃過,她朝他手背咬下,偏偏捨不得重咬,只在膚上留下淺淺齒印。
待她放鬆,常天賜竟將手背抵在唇下,伸出舌舔弄那個齒痕,雙目一沉,閃爍的光華複雜多變,直勾勾瞧着眼前女子。那樣的神態舉動極為熟悉又極為自然,虎娃有片刻閃神,某件事兒在腦海中浮光掠影,即現即逝,不能捕捉。
「你舔手背做啥兒?!」那是獸類最溫柔的動作。
「學你。」他朝她笑,不舔手了,改而輕舔她的嫩頰。
「常天賜?!」虎娃捂住腮邊,大眼睛圓溜溜的,小臉燦如霞紅。
又相互凝視了一會兒,他彷彿有話要說,先是嘆息,掌心包住她的手。
「虎娃,我知道你極愛虎,見它們死傷心中難受,但總不能如今日這般衝動,不由分說,動不動就揚言要咬死人。」
她是真要咬死生人,暗暗想道,天賜肯定以為她是在說氣話。
「可是……可是他們很壞,用虎骨做葯,所以更多的獵人就會去山裏頭獵虎殺虎,把虎兒賣給他們,這樣子一直循環一直循環,真是、真是壞透了。」她不擅言詞,勉強組織,說著心中自認的真理。
「那麼,你也認為我是壞人?」
聞言,虎娃內心一震。
他繼續道:「常家的藥材生意多多少少牽涉到,除了狩獵,亦會從其他獵戶手中買下老虎,剝皮取骨,你也覺得我壞透了?可惡復可恨?」
她的小口開開合合幾回,終於艱澀地擠出話,「常家這樣……也、也是不對。」
回應她的是一聲深沉嘆息,有些無可奈何,有些憂慮,他想,要完全扭轉她的想法得花上更長、更久的時間。
這原是無可厚非,誰讓她天生熱切衝動,對族類的寵愛永遠放不下心懷,但他與她已成世間夫妻,為往後歲月,他不能讓她出任何意外。
今日廣濟堂上她差些驅動靈能幻化,若非自己及時趕到,怕是不能善後。
「常家不對,那你是打算咬死爹、咬死大娘,然後連我也一併咬死,再去咬死世間每個殺虎、買賣老虎、以虎骨為葯的人?」
虎娃沒料及他會這樣說,不知怎地一股委屈湧上,眼眶含淚,瞧起來可憐又倔強。「我又沒咬死誰……你做什麼這麼凶?!」
他哪裏凶了?!語氣仍是持平,只是問題問得咄咄逼人。
看她大發嗔意,楚楚可憐,常天賜登時無語,想起在雪山上她對姑婆說的那些話,證明了她對自己的情緣難捨……是他太過苛求了嗎?假若她選擇回去族中,便不受塵世七情六慾之苦,最後卻決意為他停留,而自己竟一味地要求,未把情意明示。
「虎娃,別哭了。」他長嘆,除了長嘆,也不知能怎麼辦,只道兩個時間久長,能讓他好好待她。接着,語氣轉為輕鬆,「我知道你沒咬死人,你的牙齒小小巧巧,像白色的小貝殼,只能在我手背上咬一個印兒,可沒氣力咬死誰。」
「你、你——」虎娃眨着大眼,忽地投進他的懷中,主動圈住他的腰際,和淚輕嚷:「天賜,你不要生氣,我答應你啦……不會再這麼衝動,不會動不動就、就去嚇誰!」她本想說「咬死誰」,可是心想這個男子不懂這樣的說法,臨了改口。「我會盡量剋制自己的脾氣,天賜……你別生氣……」
「我沒生氣。」他柔聲道,於掌撫着她的發,揉着她的巧肩。
聽她如此承諾,常天賜心中震動,憐惜之情大增,雙臂緩緩扣住她的腰肢,摟緊滿懷溫香。
「虎骨愈來愈難得到,在葯市上叫價太高,我已經請京城裏幾位名醫聯合琢磨,欲找出能取代虎骨功效的藥材,你答應我要盡量剋制脾氣,說到就得做到,而你不愛人殺虎,我也盡量為你做到,好不?」
虎娃猛地抬頭,頰上淚痕斑斑,雙眸清亮,「你說的是真的……」
常天賜微笑頷首。
下一秒,一聲喜悅的歡呼響起,她捧住他的臉,重重而笨拙地吻他,親他的眼睛、他的臉頰、他的鼻尖和寬額,最後對住那張好看的薄唇密密地印上。
他輕唔一聲,沒想到稍稍討好會得到這麼豐厚的回禮,雙唇一張,將被動改成主動,加深了兩個的纏綿,兩顆心的悸動。
好一會兒,氣息交錯,他頂住她的鼻尖,近近瞧着女子嫣紅似醉的嬌容,忍不住地喃着:「虎娃,你生得真美。」
沒有哪個女子不愛人家稱讚自己貌美的,虎娃臉更紅,眉宇間儘是歡喜顏色,忽地抿了抿唇,微微一頓,似是憶及什麼了,然後聽她囁嚅,「比瑤光娘子還要美嗎?」
「誰?!」他沉醉在她的容顏中,低低一吐。
「她原是要嫁你的……」
「我只知道你很美。眼睛只想看着你,其他的姑娘美不美,怎會知道?」他忽地作答,截斷虎娃略有幽怨的話語。
她怔了怔,接着盪出一朵燦笑,緊緊抱住他。
這一刻溫馨柔情。
他在修行中迷失,在天地間放逐,流浪了好久好久,日復一日、歲歲年年,終於,一顆心有了方向,不再如斷線紙鳶、水中浮萍,他找到永恆信守的目標,與一個女子共度。
「虎娃,我也有話問你。」
「嗯?!」她輕應,小舌又無意識地伸出,習慣地去舔舐着他。
常天賜淡笑,將她的臉蛋稍稍扳起。
「在沒嫁給我時,你心中是否有喜歡的對象?是不是想像過自己未來的相公該有如何的模樣?」想去知道,是因姑婆對他暗示過,在百年之前,當時自己尚在族中,而這個小姑娘曾見過一場虎族與狼族鬥法,自此心儀某者。然後是二十二年前他與她相遇,在那深山小屋前,月華融融映着她的嬌顏,他聽見她呢喃着一個久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