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對極了!”霍香由帳冊中抬頭,一副深有同感的模樣,“沉香說的極是。”“二爺,說實話……近來,您腰身似乎變粗了不少喲……”茴香兒正經八百地說,還不忘嗑瓜子,而麝香丫頭也不自主地瞄了瞄他的腰,然後又皺眉又搖頭的,弄得碧靈樞一陣緊張。

“胡說!哪兒變啦?!我仍是翩翩佳公子,有身段又有臉蛋!”他唬地站起身,不服氣地說:“練武嘛,什麼時候都行,誰說非得按時不可?我不過休息了幾日,你們甭操心啦。瞧,我身手還不是敏捷得不得了!”

邊說著,他腳下生風,身子陡地竄出。他的輕身功夫十分高超,以極快的速度周旋在四個丫頭之間,帶動了她們的裙擺衣角。為證明自己依舊“身輕如燕”,他故意加速步伐,還賣弄地取走“四香”發上的飾物。

麝香突然尖叫,二爺拿走了她的小釵,那是小姐給她的,說什麼也不能弄壞。她着急地跺腳,伸手拉住那飛來飛去的身影,可惜連衣邊也沾不上。

“二爺,快還我啦!”“偏不!”那影子又竄向另一邊。這下子,碧靈樞的好玩心性全被勾起了,瞧着麝香追着他後頭跑的憨樣,他笑得更加猖狂,然後,他轉到了沉香身邊,忽地拉起她細瘦的雙腕,“沉香,我教你呀!這輕功一點兒也不難,瞧你蒼白的,練點武功也能強身……跟我來吧!”

“二爺,我不——”由不得她再說話,碧靈樞已挾持了她。“好不好玩?!”他的聲音里滿是興奮,帶着她飛轉,一邊又捉弄着麝香。頭好暈好暈……手腕讓二爺箝制,她沒法掙脫,只能踉蹌地跟在他身旁。喉頭髮不出一點聲音,怕一張口,要將胃裏頭的東西全數吐出。咬着唇、她只能不停地搖頭,“咦,不好玩啊?我還可以更快。”

天啊!他真的愈轉愈快……沉香覺得整個天地都混淆不清了,似乎聽見霍香姊和茴香兒驚懼的叫聲。接着,情況驟變,麝香不知怎地竟和碧靈樞撞成撞一團,咚地一聲暈死過去,旁觀的兩個丫頭尖叫連連,沉香感覺自個兒的身子如斷線紙鳶,脫離二爺的掌握,輕飄飄地飛了出去……

“沉香,我救你!”身軀隨勢而去無法阻止,她雙眼緊閉,聽見二爺着急慌張的叫喊,沒有預期的疼痛,無絲毫震動,她發現自己撞入一個胸懷中,被安全地橫抱着。

“二爺,我沒事……”虛弱地勾勒唇角,沉香緩緩地睜開明眸,瞧見了他。他的臉上有明顯的風霜,嘴角淡刻着細紋,青青的鬍鬚佈滿下顎,黑髮依舊束在腦後,偏有幾綹不聽話地飄至前額。他的眼睛瞪向屋裏的人,繼又調回她的小臉,深邃眼中閃爍着兩簇火焰。

他在生氣,她知道。但她理會不了他的怒氣了,因為她心中多麼多麼的欣喜。她笑了,不再是沉靜遙香的微彎唇,而是清脆明亮的笑音。在眾人面前,她首次放下矜持,雙臂竟緊緊地攀住他的頸項,小小的頭顱埋進他的頸窩,喜極而泣地輕喊着:“大爺……您回來了,終於回來了……沉香不要離開您,這輩子再也不要離開了……”

沉香的淚,濡濕了碧素問的衣襟。大廳里,氣氛凝到了極點。最擔心受怕的首推碧靈樞。從返回碧煙渚到目前已過晚膳,大哥還沒給他好臉色過,不說話也不責難,只需眼神凌厲一瞥,他便覺頭皮發麻,連額上的美人尖也抖得快移位了。沒奈何,他只得拚命朝那位和尚使眼色,可惜他已老僧入定,合著眼,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那兒。

此次,色異大師與碧素問一同返回碧煙渚,除大師之外,沒人能知碧素問在西域發生何事,又經歷了何種險境。事實上,若非色異出手相救,他決計是回不來碧煙渚了。

收拾完桌面上的碗筷和剩餘的膳食,沒大爺的允許,眾人亦不敢隨便退下:霍香丫頭和茴香兒自知不干她們的事,心態輕鬆地在一旁伺候着,可憐的小麝香則讓人抬回房,正在床上安歇,至於沉香,她的心情是百味交雜的,惶惶然地,那不好的預感再度掀動她的心湖。

大爺平安歸來了,她該當萬分欣喜,乍見他的那一刻,她多麼感謝上蒼,對那有靈神明心懷着千萬感激……但……他的臉色為何這麼冷漠?不是個性中一貫的淡然表相,她感覺得到。那是他刻意顯露出來的態勢。他忘了嗎?還是不願提起?在離家之前,他擁着她的那個夜晚,他——吻了她呵……沉香的雙頰霞燒,咬着唇垂下頸項,怔怔地瞧着地面,滿腹的似水柔情意變得苦澀。她想起他留下的短函,裏頭的字句在腦海中躍動……唉,她不美好,更不想奢求什麼姻緣,只要待在大爺身邊,她已心滿意足。

堅定了這層體認,沉香捺下方寸間的酸澀,微微平緩着氣息,唇邊鑲上一抹淡笑。不管如何,她的心始終是向著他的,她還在他身邊,一生便這麼待着,她將伴着他,直到白髮幡幡的那一日,即便無緣成結髮夫妻,她仍是他的小丫頭,替他梳發煮茶,永不言離,永在一起。

碧素問環視了廳里眾人,最後目光停駐在碧靈樞身上,沉聲一問:“阿爹和三娘去了何處?為何不在渚上?”“他們……在長白山……”碧靈樞回答得結結巴巴,就怕大哥要責怪他“摔”了沉香的罪。唉唉,他怎麼和麝香兒撞成一塊兒呢?莫非幾日不練功,連身手也安逸下來?!天啊,他要當翩翩佳公子,而不是肥肥笨公子啦!

聞言,碧素問雙眉擰起,不明白地瞪着二弟。他臉龐微微變色,咬緊牙,避過身側那雙幽柔的女性眼眸,不讓她瞧出自己的異樣,暗自違息周轉,努力將胸口腥濁的感覺壓下。

碧靈樞咽了咽口水,硬着頭皮繼續說:“阿爹說他夢見娘來罵他,要他別耽擱了三娘的姻緣,這當口,剛好長白山的袁記葯莊上門提親,出手十分闊綽,阿爹要了人家長白山野山參的開採權,對方答應得爽快,他老人家一高興,連那袁大公子長得啥模樣也不清楚,便應允把三娘嫁過去,害得三娘半夜逃婚,阿爹氣下過,便把碧煙渚拋着親自逮人去了。那天阿爹已捎來消息,說他找到了三娘,還要順道在袁記葯庄盤桓幾日。”

聽完,碧素問的眉頭鎖得更緊。看來阿爹真的無法無天了,他決定的事,任旁人如何勸說也阻止不了,除非他老人家自有覺悟。但這攸關三娘一生幸福,若三娘不依,他絕不會不管,而由着阿爹亂點鴛鴦,就像……他絕不會放縱沉香,讓她輕忽自個兒的性命一般。碧煙渚對她得擔起責任,她在他身旁默默服侍了許多年,總該報償她一副健康的身骨,要她重回練府享盡富貴。

她嬌柔得如一朵白蓮,該生長在江南的溫暖水域,北地的土壤如何肥沃,卻蘊育不出蓮花雅緻的清香。等責任一了,他與她便不拖不欠了,該放手時,他會毫不遲疑。

碧素問面無表情從襟口掏出個小方盒,將它置在桌上,目光仍盯着碧靈樞,雲淡風輕地交代,“這是三娘配藥用的藥引,等她回來,你交給她,要她好好……替人醫病。”

他遲疑之下,到底沒提及沉香的名,彷彿想將過往的情分、一些更生了與來不及發生的悸動,全數斷得乾淨俐落。他要回復十年前未見那病丫頭時的無波心緒,至於沉香,她不再受苦了,所有的角色都將歸位。

“赤松脂?”碧靈樞瞪大眼,忽地轉向那蒼白了臉蛋的丫頭,興奮地喊着,“沉香你瞧,大哥找到赤松脂,你的病有救了,再也不必天天喝那苦死人不償命的葯汁了!哈哈哈……哈哈……咦,你怎麼不笑啊?”碧靈樞望着沉香的臉,眼睛愈瞪愈圓,嘴巴愈張愈開,終於驚慌地大喊,“你……你做什麼哭啊?又沒人欺負你。大哥,你瞧瞧你的丫頭,管管她吧。”

“我說的事,你要記住。”碧素問鐵青春臉,猛地立起身,竟然頭也不回,瞧也沒瞧沉香一眼,逕自舉步往門外去。他沒法待在碧煙渚了,因為沉香的存在。在那一晚吻了她.嘗到她雙唇的柔軟后,那一股馨香便緊緊纏繞着他、眩惑着他,無時無刻。

既已下定決心,他便不能對她再存幻念,即便有了異樣情懷,他的個性本屬淡漠,心房裏,一些兒刺痛的感覺很快就能割捨而下,只要——不再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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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負沉香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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