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沉香愣了愣,立刻蹲下收拾一地的碎片。“你別動呀,待會兒再叫人清掃。”三娘緊緊張張地扶起她,把和阿爹的爭執暫拋腦後。大哥曾親日托她看顧沉香,可不能出什麼差錯。“老爺,小姐……您們別要爭執了。”“瞧,一個丫頭都比你懂事。作女兒的就是得乖乖聽父母的安排,你偏要忤逆我,想活活把爹氣死嗎?”捉到機會,碧老不忘攻擊。“阿爹!”三娘喊了一聲,撇過臉去緩下戰局,她將注意力放在沉香身上,放輕了口氣問道,“你沒讓茶水燙着了吧?”沉香搖搖頭,咬着唇頓了一頓,略微遲疑地問,“小姐,大爺離家,是為了沉香的病嗎?此去西域,一定是很危險了?”“大哥沒同你說嗎?”一絲惆悵閃進脾中,沉香緩緩地再度搖頭。“這……”三娘略頓了頓,心思轉折,然後,她安撫地說:“若非困難重重,又何需大哥親自出馬呢?但你也毋需擔心,別忘了,他可是經驗老道的高手,所有難題都能迎刃而解。現在就差一味藥引,等大哥由西域帶葯回來,我就治得了你的病了,你難道不歡喜?”

“嗯……”可有可無地輕應一聲,沉香低垂着頭靜默了須臾,眼光一逕地朝下,平緩地說:“沉香再去泡一壺茶來。”轉過身,她躲開了碧老和三娘的視線。她如何能歡喜?沉香自問。撫摸那張躺椅,偌大的空間無一盞燈火,她任着黑暗裹住自己,悄悄坐在躺椅上,望向窗外,那輪明月皎潔如玉盤,散發出瑩瑩光華。從沒思及大爺會為她身涉險境。稀世奇葯難求,每回他出碧煙渚辦事,她總是提心弔膽,生怕出什麼差錯,而這次,在那日清晨醒來不見他后,一種莫名的預感令她慌亂心悸,好似再也見不到他。

想到這兒,沉香猛地搖頭,想把那些可怕的感覺拋得遠遠、遠遠的。她停下來,胸口起伏不已。緩慢地,一隻手摸入胸襟里,握住大爺留給她的那封信,裏頭的字句在腦海中翻覆,方寸又是一痛——

美好如你,值得一段美好姻緣,有朝一日,你終將明了,我非良人。姻緣?!沉香淡淡嘲笑自己。這一生,她總在拖累別人,先是爹娘,然後是碧煙渚,現在,還累得大爺為她跋山涉水、經歷風霜。她想放棄自己了,這病,已然到了死步,還要如何苟延下去?可她要在大爺身邊啊,即便時日無多,她也能坦然面對。

長長嘆出一口氣,她縮起身子卧在躺椅上,想像着那晚大爺臂彎里的溫存;底下的軟墊充斥着熟悉的男性味道,深深眷戀着,她的嘆息不由得轉沉。

這時,一抹纖秀的身影由園中晃過,驚動了沉香。因碧素問屋裏並未點燈,那人瞧不見沉香這邊,仍躡手躡腳、一步步朝外頭去了。是三小姐。沉香藉著月光打量三娘的裝扮,隱約猜出她的意圖。略作思索,她收拾了一件大爺的披風,亦輕巧地尾隨而去。渚邊,停泊了幾隻碧煙渚私用的小舟,毫不猶豫地,三娘將肩上的包袱往其中一艘舟丟去,跟着俐落地提裙跨進,沉香追來時,她正要解掉船繩。老爺對小姐的“逼婚”,沉香打從心中反對,但自己僅是一名小丫頭,她左右不了任何意見,若小姐打算逃婚,她會幫她隱瞞到底的c由樹叢後頭步出,她靜靜、緩緩地朝渚邊去,夜風飛拂,吹揚了她的衣裙長發。

三娘忽地抬起頭,瞧清了來人,小臉褪下戒備,“沉香,夜半三更,渚邊風又大,你不該出來的,你的病經不起折騰。”沉香微微一笑,“小姐,沉香替你拿了些銀兩。”方才,她特地到帳房一趟,匆忙間,只拿了一袋碎銀子,連帶那件披風,全遞給了碧三娘,溫柔地叮嚀,“隻身在外,多帶點銀子在身邊總是好的。”

“沉香……”三娘感動的反握她冰冷的小手,“這一走,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沉香仍是淡笑,搖了瑤頭,“沉香會很好的,小姐不要挂念着我。”“大哥臨行時要我好好瞧着你的病,我一離開,就沒法時常注意你。我開的那帖藥方你得日日熬來喝,千萬不可間斷。大哥去西域為你尋葯,只差那一味藥引,你的病就能根治,不要放棄。”三娘說著,翻過沉香的脈細細診着,一會兒才放手。“脈象平穩略微,一切尚可。”

“小姐……別費心了。”“你是大哥的丫頭,是碧煙渚的人了。還說什麼客套話。”三娘話中有話,笑了笑,掌起櫓撐動了舟兒。“你也別擔心我。替我安撫麝香丫頭,醫堂的事就交給你和霍香打理,我得離開了。”

沉香見小舟順水遊離渚邊,忍不住朝前走近幾步,水已浸濕了鞋面裙擺,她也沒察覺,只輕輕問着:“小姐,你要去哪兒?”舟上的姑娘回首一笑,“我……追一個夢去。”“小姐……”沉香再次輕喚,舟只已飄遠了。她立在那兒,面向這一江幽靜,今夜的月色真的美麗,月脂灑落在江水上,閃爍着冷冷的波光。

她,也有夢呵……舉頭凝視那高掛的月娘,沉香雙手合十,小臉虔誠而冀望,口中喃喃地祈求着——天若有靈,願這清朗的月光也照在那遠方的男子身上。碧煙渚從未這麼冷清過。醫堂少了女神醫,上門求診的人全撲了空,碧老又追蹤逃婚的女兒去,渚上登時無“大人”。這可便宜了碧靈樞,每天睡至日上三竿,不練功、不讀書、想吃便吃想玩便玩,閑暇無事,乘着舟兒與丫頭們游江去,這種夢寐以求的日子,簡直愜意到了極點。

但無論無如何愜意,天天這麼閑晾着,兩個月、三個月過去了,新鮮感沒啦,只剩下透頂的無聊,悶得碧家二少直想放聲尖叫。“霍香,別管那本帳冊,反正也沒收入,陪我下盤棋啦!”廳里,“四香”丫頭們分坐四邊,各自排遣時間,就見碧靈樞抱着棋盤棋子,賴在霍香身旁。帳簿翻過另一頁,霍香頭也沒抬,毛筆沾了沾墨繼續謄寫,隨口應聲,“唉,二爺呀,沒見霍香忙着嗎?正是因為沒病人上渚,沒錢進帳,才要精打細算,免得入不敷出了。哎呀呀,都是您啦!這數目本來算好的,一跟您說話。我又記不得了。好心一點,您找茴香兒去吧!”

“別!”茴香聞言,快快吐出嘴裏的爪子殼,“這花腦筋的事,您別找我。”她嬌小的身子縮在特大的太師椅上,瞧起來挺舒適的。伸伸腰肢,打了一個極不文雅的呵欠,她又朝嘴中丟了粒瓜子。

碧靈樞美美的嘴一撇二嘆氣的,瞄了瞄,焦點便落在一旁專心碾葯的丫頭身上。他湊了過去,笑嘻嘻地說:“麝香兒,碾那麼多葯不累嗎?一時也用不着呀。唉唉,你二爺瞧得都心疼了,休息休息啦,讓二爺陪你下盤棋?”

那丫頭戒慎恐懼地盯着他,知道他又要來逗人了,還是少理為妙,於是,她堅決地搖頭,“不要。”“為什麼?”碧靈樞俊臉垮了下來。“每回對奕,二爺總是贏,不好玩。”“大不了我讓你三子……不好啊?那七子……還是不夠啊?那,那讓你十子,這已是大大的讓步了,如何?還是不行?哎呀,那乾脆別玩了!”

“是二爺自個兒說別玩的。”麝香睨了他一眼,低着頭,又努力手上的工作去了。她心裏惦記着小姐,說什麼也沒心情玩樂。碧靈樞想着丫頭們對他的“絕情”,不由得悲從中來,敝撇嘴,哀號了一聲,“我真這麼惹人厭嗎?你們怎麼都不理我啊?!”然後,老天總算給他一點薄面。一隻凈白的小手遞來一隻清香瓷杯,女性溫軟的語調在他耳溫輕響,“二爺,沉香陪您喝茶。這玉露茶葉是老爺的珍藏,沉香取了一些來,別讓老爺知道才好。”她對他眨眨眼,難得顯露俏皮的模樣。

碧靈樞咧嘴露出白牙,對着沉香笑眯了桃花眼,“唉,算沒白疼了你,就屬你對我最好。”接過茶,他呷了一口,想到有人願意理他,心情好轉許多。

沉香瞧着他,也靜靜地笑着。方才在霍香緊盯之下,她才勉為其難地喝完葯汁,苦味尚於舌尖流連;她捧起瓷杯輕輕啜飲,讓茶香沖淡藥味。

“二爺……”“啥事兒?”碧靈樞好脾氣地應聲,“你想找人聊天嗎?”沉香淡淡一笑,嘆了口氣,“二爺,老爺雖不在碧煙渚,您日常該做的功課是不能怠情的,早上要練武,傍晚也得練,還要讀書作學問。學如逆水行舟。您一日不溫故求新,只有退步的份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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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負沉香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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