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夏琮崴愣了愣,伸手撫了一下自己的大鬍子,「不瞞你說,我在發願。」

「發願?你許了什麼願?」有聽過拿頭髮發願的,鬍子倒是第一次聽到。

「……」他只是噤聲不語,猶豫着該不該回答這個問題。這麼多年來,他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也從沒有人問過他。

他自嘲地笑了下。不是沒有,是他將自己隔離在人群之外,除非必要,他不與人接觸,所以沒有人有機會問他,他也從未回答過。

其實他也知道,他需要一個聽眾,一個能讓他傾訴、能幫助他、鼓勵他走出那段過去的聽眾。但是他害怕,害怕沒有人願意接受,害怕別人指着他,告訴他,這一切都是他的錯。

「我……說錯話了嗎?」

夏琮崴搖搖頭,扯了一下嘴角,「故事有點長,你想聽嗎?」

他看起來很痛苦。

痛苦?她根本看不到他的臉,怎麼可能會知道?

但,她就是知道。

「……如果這會讓你感到難過的話,就別說了。」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她所認識的他雖然不多話,卻給人一種淡淡的溫柔與爽朗,眼前的他,讓她覺得不安。

夏琮崴只是在艾以面前坐下,靜靜地看着他,再閉上雙眼。

他不知道選擇告訴眼前這個人是不是正確的,也許說了,換來的是他意料中的指責厭惡,但是不說,也許他這輩子再不會有任何機會說了;畢竟,能在深山裏撿到一個人不是常見的事,而且還是一個如此單純的人。

這麼多年了,他累了,一個人撐到現在,他真的累了。就像將溺死之人眼前出現的浮木,這少年的出現對他來說就如同那根浮木,讓他忍不住想伸出手抓住不放。

夏琮崴將雙手緊握,緩緩地睜開眼睛,望向窗外,目光定在遠方,他的思緒回到遙遠的過去,遙遠的北方,娓娓道來:「我有兩個娘親,一個親娘,一個二娘。記憶中,我娘常對我訴說她有多麼恨二娘,恨她奪走了父親所有的注意、所有的愛與關懷。我娘也恨我,每當她談到這件事時就會打我,口中念着……我是雜種,我不該生下來……我不懂她為什麼會說這樣的話,畢竟,我是她唯一的兒子啊!」

他欲言又止,深深的嘆了口氣,「後來,她自縊了,我變得越來越沉默、暴躁、易怒,沒有人敢輕易接近我,但二娘依然疼我、對我好。我很矛盾,我娘要我恨她,但在我的內心深處其實並不討厭她,有時甚至會有她才是我親娘的錯覺。」

他的頭壓得低低的,那黑暗的童年曆歷在目,依舊清晰可見,如影隨形。

艾以知道,他其實只是想有個人陪,他只是……很寂寞。

「你爹呢?」他難道也不關心他嗎?

「也許是受到我娘的影響,我不太親近他,就算見了面也幾乎沒有對話,他可能也因此不知道該如何跟我相處吧!」夏琮崴有點自嘲地笑了笑。

「我娘死前曾留下遺言給我,她說她活得很痛苦,而這痛苦的源頭就是我二娘,所以要我替她報仇,我那時還小,不懂得如何分辨對錯,只知照着遺言所說的去做。在某個下大雨的晚上,我故意跑到湖邊躲了起來,我知道二娘會到湖邊來找我,本想趁她不注意時推她入湖的,但那時的我年紀太小、力氣不夠,結果只是將她推倒,她的頭撞到了一旁的大石塊,從此昏迷不醒,我爹不管找了多少大夫都醫不好她。我一天一天長大,她卻昏睡依舊,我這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錯。」他緊握的雙手顫抖得厲害,我想彌補這個過錯,所以在我十歲那年離家學醫。」

夏琮崴停了下來,低下頭,等待着他預期中應該出現的指責。

「然後呢?」艾以伸出手輕輕覆住他顫抖的手。

他驚訝地抬頭,瞧見艾以眼中的那抹溫柔,他漸漸停止了顫抖,鼓起勇氣繼續說下去,「在自認醫術已達爐火純青之時,我自信滿滿地回去了,我以為我可以醫好她,但是事實告訴我,我……還是一個廢物,我逃了,逃得遠遠的,再也不敢回去,我不敢……直到今天我沒再踏進家門一步。可是不管我走到哪裏、接觸到什麼樣的人,每個人看我的目光都像是指責、怒罵,我害怕看見那些人的目光,所以我總是儘可能地遠離人群。」

艾以的溫度透過手心一點一滴地滲入他的身體,溫暖了他失溫已久的心。

也許他寂寞了太久,早已忘了如何去關心別人,也或許,他從來不知道要怎麼做。

「你來的這些天,我真的很快樂,這種確切活着的真實感已經離我很遠、很遠,遠到我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擁有這樣的感覺。」

艾以很心疼他,從小她樣樣不缺,包括家人的愛,而他呢?

「害怕看見而遮蔽自己的雙眼,事情依然存在不是嗎?這樣逃避什麼事都解決不了,你該做的是重新去面對這件事情,而不是在遠處發願希望她能夠醒來。」她苦口婆心地勸告他。

艾以的話一針見血地刺進他心裏,他心虛地開始迴避他的視線。

「命運是無法改變的,就算時間重來也不見得能避免這件事情發生,如果她真的再不醒,你也已經儘力了,其他的就交給上天來決定吧!」

夏琮崴知道,他一直希望能有人來拉他一把。

他閉上雙眼,雙手緊握着,似乎下了什麼決定。

艾以整夜難眠。

自聽完夏琮崴的故事之後,不知為何讓她無法入眠。

艾以側過身子,用單手撐着頭,怕不小心吵醒他,另一隻手小心翼翼地撥開他前額的頭髮,露出如同孩童般熟睡的臉龐,她專註地端詳着眼前的睡臉。

他緊皺深鎖着的眉頭看在她眼裏只覺得礙眼,她伸出手指想要輕輕地將它撫平,支撐着她頭的另一隻手卻因此打滑。

嗯?

熱熱的、軟軟的東西堵住了她的唇。

什麼東西?

她抬頭定睛一看,天啊!她不小心……吻到他……

怦怦……

可是……這種感覺並不討厭。

怦怦……

她的臉開始微微發燙。

怦怦……

她的心臟好像快從胸口跳出來了。

怦怦……

好奇怪的感覺,她生病了嗎?

當他訴說著他的過去時,她的心跟着莫名地疼。她很想抱着他、安慰他,告訴他一切都過去了,希望他不要再因此而痛苦,可是她沒有,也不能。

怦怦……

她再次低頭輕輕吻了他。

她真的病了,而且病得不輕……

【第三章】

冬天浸在天然的溫泉里可謂人生一大享受,艾以全身舒暢地哼着歌,邊想着。

那天過後,誰也沒有再提起夏琮崴那天所說的事,就這麼相安無事又過了一段日子,現在她的腳雖然已經能夠走動,但還是不能站立太久。

這天晚上,夏琮崴一聽到他說想要沐浴,立刻二話不說抱着他跳下樹屋,一路跑到這兒來。知道他不喜歡有人在旁邊,他也識相地離開,給他半個時辰,等時間到再來接他。其實他並沒有走遠,一直徘徊在附近,守着他。

「呀——」艾以一個沒留意,腳下一滑,沉入水裏,幸好水深只達胸口,她掙扎了一下就站了起來。

「咳,差點沒嚇死……」她拂去貼在臉上的濕漉頭髮,拍拍胸口要自己鎮定。

還好沒事,如果在這種情況下淹死的話,真的會丟臉丟回揚州。

夏琮崴在不遠處聽到叫聲,以為艾以出事了,趕忙跑了過來。見艾以背對着他喃喃自語着,他才鬆了口氣,為了以防萬一,他躍上一旁較為隱密的樹,暗中守着。

她渾然不覺附近有人正看着她,等約定的時間差不多了才緩緩上岸。

夏琮崴看着艾以背對着自己走上岸,拿起放在一旁大石上的衣服穿上,目光卻只停留在那如同陶瓷般細膩白皙且看來吹彈可破的背上,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看着男人的背看到忘我,又想起不久前他所作的一個夢,夢裏這少年紅着臉低頭吻了他……

艾以穿好衣服,回過身來在原本放着衣服的大石上坐下,等着他在約定好的時間出現。

半晌,夏琮崴才從恍神中醒來,躍下樹。

見他從前方樹上躍下,她愣了愣。心裏有種不好的預感。

「你什麼時候在那兒的?」她忍不住開口問他。難不成他一直都在?

「你跌進水裏之後。」他回答,視線卻不由自主地落在艾以雪白的頸項上。

好細的頸子。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野人堡主耍心機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野人堡主耍心機
上一章下一章

第五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