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那冷淡話語刺傷滌心,雙手陡地垂下,任滿掌的葉香散在竹筐,不知怎地,心頭怪怪的,一股緊澀纏繞上來,她擺脫不去。
「四爺,沒事的!」周隨不覺兩人有異,笑容十分爽直,「滌心姑娘教我種茶,幫了我好大的忙,您瞧這茶葉烘得多香……」然後他轉向滌心,又道:「你專程來找渡芸姑娘,可惜她沒遇上你,要不,知道你對茶懂得這麼多她肯定歡喜。」
「有啊!滌心姊姊說要來同渡芸姊姊做朋友的,方才兩人還在聊天呢,可是不知怎麼,渡芸姊姊突然跑掉了。」一個孩童在旁說道。
他看向自己,是冷冷的兩道目光,他在生氣,好大的怒意,全是針對自己而來。這一刻,滌心寧願自己遲鈍一些,寧願自己不懂察顏觀色。
方寸的緊/窒如鎖,委屈的難堪湧上,她強忍着,才一咬,抬眼直直地、清清朗朗對上武塵的眼。
「她上茶園去,你們別擔心。」那語調竟這般鎮定,滌心好想為自己喝采。
武塵銳利地瞧了她,似乎欲問些什麼,眉微微蹙了蹙,終究沒說出口。
他繼而轉向周隨,「沒事便好。」點點頭,他雙手負后,自顧地步出院落。
「我也該回去了,你們幫着周大哥,明兒個有空我再過來瞧瞧。」滌心簡單交代,提着裙追了去。
循着來時路走走跑跑,滌心終於瞧見武塵的身影,喘了口氣再次追去,她心中很亂,也不知道追上他后要說些什麼,只是保持着一段距離默默跟隨。
她變得脆弱了,皆是為情。滌心恍惚想着。
以往同他的曖昧不明周旋,她努力讓感情明朗茁壯,為他沉吟,懷抱一份等待,如今夢已實現,才體會到若是得而復失,自己可有足夠的勇氣承擔?果真如此,她寧可永遠不識情,沒有得,哪來失?
武塵故意放慢速度,卻等不到她靠近,出了竹籬笆外,他已後悔這樣待她。
重重嘆氣,他乾脆停下步伐,背後卻在同時間傳出女子的驚呼,着急回身,原來滌心神思不專,不小心教突起的樹根絆倒了。
「怎麼了?摔着了沒有?!」他風也似地折回,蹲在她身旁。
滌心跌坐於地,心中沮喪,索性將臉藏在屈高的雙膝上。要流淚了,她不要武塵瞧見,縱使什麼都失去,她仍有一顆高傲的心。
一會兒,她抬頭,神色不讓情緒左右,自顧地起身拂掉羅裙上的草屑。瞧也不瞧武塵,將他視為隱形,二話不說舉步便走。
是倔強、是賭氣,揚起小巧下巴,她走在他前頭,但不出五步,右臂隨即讓武塵握了住,接着雙肩便被強扳過來面對他。
「你在鬧脾氣。」他道,眉皺得老高。
滌心掙脫不開,執拗的性子涌了上來,回話又嗆又辣,「錯!是生氣,不是鬧脾氣!你可以生氣,我當然也可以生氣,連這個你也管嗎?!」眼眶又覺濕熱,她硬咬牙強忍,抵死不教淚珠奪眶。
陰鬱糾結着武塵,不知兩人之間怎會演變至此,分析自己的心緒,他當然知道自己氣些什麼。一是因滌心未有告知便獨自溜了出去,他擔心她;再者,她不該同別的男子如此親近;三是她對渡芸的興趣。她不相信他嗎?竟要這樣試探!
「我不需要道歉。我生氣有理由,你有什麼資格也跟着生氣?」
這話無異是火上加油。
滌心氣得全身發抖,好一會兒才找到聲音,清冷得不可思議。
「你說在三笑樓做事的,清一色是男子,你哪裏有機會識得姑娘家。當初這樣說,原來是為了搪塞我……許多姑娘傾心於你,我本就沒資格管,你說得極是,我有什麼資格生氣?我是誰呵?也不過是陸家的種茶姑娘,哪來身分管大少爺的事?」她眸中閃過痛苦,雙拳緊握,卻低低笑道:「可滌心身分再卑微,也有同人交往的權利吧!那渡芸姑娘溫柔婉約,人美心好……滌心就想與她深交,誰能阻我?」
她是故意的,隱約覺得渡芸有些不對勁,又明知武塵對她關切,滌心這樣說只想爭口氣,但瞧見他緊張憤然的神態,心又痛楚難當。
「別去騷擾她。」他幾乎是咬牙切齒。
滌心的性格他該要明白,典型的吃軟不吃硬,武塵知道,偏偏已亂了思緒。他曾經承諾為渡芸保密,用盡心思費盡唇舌才斷了她輕生的念頭,絕不能因滌心一時好奇,招引漫天的風波。
他做出承諾,斷然不可毀信。
掌下勁道重重落在滌心肩頭,她不喊疼,身子的感覺已經麻木,唇微微彎着,硬是揚出一朵笑花,「你和她之間有什麼秘密?」瞧來,她的假設是正確的。
武塵深深凝住她,教一份懷疑刺得遍體鱗傷,一時間失意與心痛盈滿胸懷,他靜靜開口,已面無表情了。
「不管是誰對你說了些什麼,我與渡芸純粹是兄妹之情,要信不信隨你。沒錯,我憐惜她、關切她,也會尊重她、愛護她,她的平靜生活得來不易,請你別去打擾。」
若真是做朋友談談天,有何不可?但滌心那態勢擺明就是要追探秘密,他說什麼也不能應允。
「若我偏偏不依呢?」她噙着笑,水光在瞳中輕瀲。
武塵重重呼吸,緩下胸口悶痛,刻意去忽略那將落不落的淚珠,啞聲道:「我的話你焉能不聽?我的話,你自然要聽……這些是誰說過的?你莫要忘記。」
滌心聞言一怔,困在自己的牢籠當中。
「你若執意而為,那諾言便是盡負神明,果真這般,我已無話可說。」
武塵丟下話,毅然決然舉步離開。
眼淚再無顧忌,沾濕了滌心雙頰,眨着淚眼望向走遠的背影,她想喚住他,卻怎麼也出不了聲音。
到底是怎麼了?到底是怎麼了?這個問題在滌心心中反覆再反覆,仍遍尋不到答案,只覺得眼淚又苦又澀,她不愛那個味道。
滌心徹夜無眠,直到天已魚肚白,才蒙矇矓矓睡著了。
心思亂離,夢境紛擾,縱是合眼休眠,卻不得寧靜。只過了半個時辰,她又轉醒過來,怎麼也不能交睫入睡。好想見武塵,想化解昨日莫名的衝突,他們倆已這般要好,彼此知其心意互解情衷,她珍惜着這得來不易的感情,只盼它長長久久,又如何忍心讓誤解橫在兩人之間?
忽地,滌心由床榻上翻身坐起,思絡已條條分明。她換上衣衫,就着臉盆中的水盛洗,那過了夜的清水結上一層薄薄的霜,凍得她雙耳和鼻子都發紅了。在掌心呵了一口暖氣,滌心拍拍雙頰,然後將長發梳得又順又亮,深深呼吸,她朝銅鏡中的自己笑開臉蛋。
今天,只有美好。
出了房門,幾名大嬸正自洒掃廳院,寨中沒什麼奴僕,許多事得自己來,而那些大嬸是支薪的,每日輪番前來幫忙。
滌心對每張好奇的臉微笑以對,不知武塵是否起床,她正欲開口詢問又覺不妥,人便杵在大廳上,心想,這裏是出入必經之處,無論怎地定會遇到他。
「昨兒個睡得不好嗎?」女子溫柔的聲音輕問。
滌心偏過身,見那女子頭上扎着粉色巾帕,將長發挽起,素臉雅緻美麗,她手中持着抹布,剛剛才將桌椅拭凈。
「寨主夫人。」滌心微愕。
「什麼夫人不夫人的,你怎地跟春碧丫頭一樣,改也改不掉。我們彼此用名字稱呼吧?滌心……呵呵,這樣親切也方便些,你若繼續喚我寨主夫人,我會搞不清楚到底在叫誰。」她有種傻大姊的可愛特性。
「賀蘭。」滌心不忍拂意,兩人相視而笑。
「我是習慣了早起,可沒想到你也起得這麼早。」賀蘭關心地問:「那床鋪你睡不慣嗎?若是不夠軟,我再讓人加件被墊?」
不是睡不償,她根本難以合眼呵。滌心苦笑搖頭。
接着,賀蘭狐疑又道:「怎麼你和武塵都擺出一個模樣的臉?」
「你……你見着他了?」
「他比我還早起呢!一進來就見他坐在大廳發怔,魂不守舍的。問他是不是睡得不好,他沒回答,表情卻跟你一樣,嗯……苦苦的,又是無奈又是懊惱。我瞧他八成沒回房睡覺,整夜便待在廳上了。」她湊近臉打量着滌心,忽然問:「怎麼?你們兩個鬥了氣嗎?」
可能是賀蘭關切的語氣觸動心事,滌心目眶陡熱,低低應了一聲。
「別難過了。」她拍拍滌心肩膀,「我雖不知道你們兩個因何不愉快,但武塵那模樣肯定心裏已萬分懊悔,待他回來,你再同他好好談談。」
滌心愕然抬頭。「他去了哪裏?」
「孩子們慌張跑來,說渡芸姑娘今早不知怎地暈倒在自家門院,無奈星魂昨日離開,武塵心急之下只得騎馬帶她出寨,到星魂在寨外的醫堂去了,那路程不遠,若無大礙,午膳前他定能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