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回 徐玉山的一家(四)
徐家的兒媳婦從幾塊磚支起的鍋頭上,燒好水后遞上來幾碗開水,水是挺熱的,就是那碗,有點兒寒磣了。碗就是要飯的粗瓷黑碗,一半黑一半兒白碴的,上面還有幾個豁口,真和要飯的差不多了。
徐老爹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道:“你們就將就着喝幾口吧,家裏的罈罈罐罐都給砸爛了,哪裏還有啊。這還是給鄰居家對伙的。”
幾個幹部看到了徐老爹的一家人,過去雖說沒有如何的榮耀,但那也是有身份的人,現在過得竟然是這樣的日子,一個個唏噓、感嘆,紛紛罵起了小鬼子。
拉了一陣子閑呱兒,這才說開了正題。雷清說:“徐老爹呀,我們是來有這樣一件事情找你商量一下。眼看就要小麥播種了,咱們優良品種還有沒有呀?”
“有呀有呀!”徐老爹說,“都叫我給藏起來了,還有個幾千斤。明年還指望着這些好麥種哩!”
“那我就放心了,”雷清說,“過幾天,我找一些人把這些優良品種拉到根據地里去。在這裏,確實叫人放心不下。”
韓行和徐老爹熟了,就說:“看你吃不上,喝不上的,我真擔心你把麥種都壓成面,趕麵條喝了呢?”
徐老爹聽到這句話,認真了,說:“我們就是餓死,也不能吃了這些優良品種啊。庄稼人是幹什麼的,幹麼指望么,賣么么喝么,寧吃棉花種,不吃種子糧。要是連種子糧也吃了,那就不是庄稼人了。”
陳蘋問他:“徐老爹,飼料廠開得怎麼樣了?”
“還怎麼樣呢,垮了唄,”徐老爹說,“老大在的時候,還好,有大部隊保護,可是自從老七團走了以後,飼料廠哪裏還敢開呀。鬼子,三支隊來了以後是見什麼搶什麼。這麼好的飼料,這麼好的機器,他們早就給搶跑了。不過,你們也不要着急,機器嗎,都叫我給埋起來了。”
韓行心裏好笑,又是一個堅壁清野,他以一個農民的聰明,保護了這些抗日的生產設備。
陳蘋了放下了心,說:“過兩天,我派人來,把這些設備都拉到中心根據地里去。”
韓行又問他:“發展得那些養殖戶呢,都怎麼樣了?”
徐老爹嘆了一口氣說:“別提了,鬼子見了糧食都搶,更不用說見了肉啦。狼見了肉,哪有不吃的道理,都給搶光了。一下子又回到了從前,什麼也沒有發展的樣子。這些鬼子啊,要是不把他們打跑,我們就沒有過好日子的時候。”
眾人正在說著話,這時候的小七,冒冒失失,連蹦帶跳地跑了過來,對徐老爹說:“爹啊爹啊,有個人滿大街地在找你來。我看着不像個好人,見不見啊?”
徐老爹眼睛眨了一眨,說道:“找我的人多着哩,也有好人也有壞人。為人不做虧心事,不怕夜半鬼叫門,有什麼不敢見的。叫他來吧,我倒要看看是哪路的神仙!”
小七答應一聲,蹦蹦跳跳地領人去了。
徐老爹看了韓行一眼。韓行知道,主人要見客人,自己在這裏不一定方便,於是抓緊告辭說:“那我們就在旁邊站一站,省得您老說話不大方便。”
徐老爹看了韓行一眼,也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這也就是說,徐老爹不好意思攆韓行這些尊貴的客人。
但韓行揮了揮手,領着眾人閃在了旁邊的破牆碴子後面。
進院來找徐老爹的這個人個子不高,眼睛也不大,是個白凈子,穿着一身老百姓的便裝,和一個教書先生也差不了多少。韓行一看,此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老熟人了,聊城特務機關長、聊城新民會頭子田原二。
韓行對別人做了一個安靜的手勢,心裏納悶呀,田原二和徐老爹八杆子撥拉不着,自己倒要聽聽,這個田原二來找徐老爹究竟有什麼事情。
徐老爹不認識田原二啊,所以先拱了拱手,問道:“請問這位兄弟,姓氏名誰,找我何事呀?”
田原二也學着中國人的樣子,拱了拱手,用流利的中國話答道:“我是你的朋友,慕名而來,前來拜訪徐老先生的。”
徐老爹雖然是個農民,但也是相當的聰明,問道:“既然是朋友,那也得說說,你是姓日呀,還是姓國呀?”
對這個問題,田原二是避口不答,知道一但攤了牌,就可能被徐老爹攆出門去,只是走了幾步,看着這些殘垣斷壁,咂着嘴說:
“哎呀,哎呀,徐老先生呀。想當年,您也是一方紳士啊,只要跺跺腳,徐家衚衕也是亂顫悠的人物啊,怎麼今天弄到了這種地步!我是你的朋友,幫助你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只要您點個頭,我就能給您恢復到原來的樣子。”
徐老爹笑了,說:“都說便宜沒好事,好事不便宜。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兒,天上掉餡餅也不能無故地砸到了我的頭上啊。說吧,既然你不願意說是哪一方的人,那好,你就說找我辦什麼事吧?”
田原二笑了笑說:“有個朋友叫我辦件事兒,當然也是為了全聊城的人民着想啊!如今咱聊城的農業畝產量實在是少得可憐。聽說你是種子公司的老闆,手裏有一批好種子。所以那個朋友叫我來,願意高價買你手裏的優良品種,你出個價吧,多少錢一斤?”
徐老爹一聽警覺了,共產黨的人我認識,這個人肯定不是國民黨就是日本人,所以趕緊笑了笑說:“這位兄弟呀,你太高看我了,其實我也就是一個種地的農民,哪裏有什麼優良品種啊!你那都是道聽途說,沒有這個事,沒有這個事的。”
田原二一聽,徐老爹不買自己的帳,只好亮出了底牌說:“實話給你說吧,我是日本人托我辦這個事的。日本人捎話來,只要是達成了這筆買賣,房子的話,日本人全給你恢復好,並且鼓勵您再把種子公司辦起來,還會得到我們日本人的保護。”
徐老爹一聽明白了,原來這是日本人的說客呀!笑了,說:“原來我以為是誰呢,原來是姓日呀!真是挺有意思的,燒我房子的是日本人,又要來給我恢復房子的,也是日本人,謝謝你們的好心壞意吧。要是當初不燒,也就不用再蓋了是不是?就是蓋了我也不感謝你們,先燒再蓋,何必要燒,憑什麼感謝你們啊!?”
田原二知道這話沒說明白,這個倔強的農民老頭兒沒有聽懂自己的意思,趕緊補充說:“是這樣的,只要和我們皇軍做買賣,不但給你蓋了房子,還要保護你做買賣,讓你賺很多很多的錢,讓你發財大大的。”
徐老爹又笑了,不慌不忙地說道:“我一個老農民,成天吃個窩窩,喝個白粥,也是一輩子,成天過得也挺滋潤。但是我做了缺德的事兒,成天山珍海味,猴頭燕窩地吃着,你說說哪個舒坦呀?”
這是徐老爹給田原二出了一道題,也是在考考田原二。
田原二張口就說:“誰不願意過上好日子呀,誰不願意吃好的呀!”
徐老爹搖了搖頭說:“不是這樣的,我內心無虧,不做壞事,成天吃個窩窩,喝個白粥,但是心裏舒坦。我做了壞事兒,就是成天山珍海味、猴頭燕窩地吃着,那心裏能舒坦嗎,不舒坦,會叫人指着脊梁骨罵的。”
韓行的心裏不禁叫絕,別看徐老爹是個農民,但是論境界,比田原二要高。
田原二好半天沒有說話,心想,別看這個徐老爹是個農民,但是挺難纏。
徐老爹見田原二不說話了,又教訓他說:“我給你講個故事你聽吧!”
為了打破這個尷尬的場面,田原二趕緊笑着說:“願聞高見,徐老先生請講?”
徐老爹不緊不慢地拉起了故事:“從前,有一個扛活的看到主家,每天都要扒一碗肉吃,確實饞得慌,他就對主家說,我要是能每天吃一碗肉就好了。主家說,行啊,你先試試,要是每天也能吃一碗肉,這一個月,你就不用幹活了,一個月後,你這一年的工錢我就全給你了。這個扛活的一聽,好事呀,所以就每天也扒一碗肉吃,可是還沒有吃到一個月,就死了。”
田原二聽了這個故事,好半天沒有言語。
韓行聽了這個故事,也在琢磨着它的哲學含意。從輕里說呢,也就是只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受不了的罪。再深一步說呢,就是富貴在天,想富貴的話也得有富貴的命。再深一步說呢,也就是說不應該自己得到的,也就得不到……
甭管怎麼說,徐老爹以農民的狡猾,在教訓着這個田原二。徐老爹和田原二相比,徐老爹倒像個智者。
韓行笑了,陳蘋、雷清幾個忍不住要笑。
田原二臉上有些掛不住,自己一個堂堂的特務機關長,新民會的會長,也算一個滿腹經綸,胸有韜略之人,竟然鬥不過一個老農民。這……這……這是咋回事啊!他不禁老羞成怒,露出了本來猙獰的面目,威脅着徐老爹說:“日本人捎話了,要是你再執迷不悟的話,你們一家人的性命也就得不到保障了。我看啊,咱就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了,到時候,後悔都來不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