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 付出
我頓時僵怔在原地,睜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一方空間,好半天才張開嘴,虛浮地喃喃:“你……離婚了?”
“是。”穆薩的氣息起伏不定,尚且無法平靜下來。他的手臂緩緩伸出,要撫摸上我的臉,在觸及肌膚的那一刻,恍恍惚惚的我突然回過神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壓低了聲音問他:“什麼時候?”
穆薩頓了頓,大概沒想到我是這樣的反應,緩緩回答:“今天早晨。”
我不由自主地咬住下唇,身體顫抖,勉強再問:“那……你是什麼時候決定離婚的?”
穆薩盯着我因為痛苦而變形的臉,緩緩放下手臂,有些猶豫地說:“和你分開以後,我就在考慮這件事。先是隱晦地和萊米絲談、和家裏人談。萊米絲其實是很希望獨立的女人,她斟酌了一段時間以後,最後,很平靜地同意了。”
很平靜地同意了?我的臉色更加慘白,緊抿雙唇,抬眼望着他,用力地擠出幾個字:“從那個時候就開始了,到現在……”我算了算日子,眼淚奪眶而出,“穆薩,三個半月了,整個季節都過去了,你怎麼,怎麼用了這樣久的時間……”
久到,我們已經失去了孩子……小腹中的溫熱,空空蕩蕩。
我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幾根汗濕的頭髮還粘在面頰,顯然來得很着急。可如果着急,為什麼要讓我等上三個多月?只要再早一個半月,再早四十天,一切就不會是現在的面貌……
我的胸口像被堵住般地難受,不停向下沉陷,虛弱無力微睜着眼,輕聲問他,“為什麼不能提早告訴我?既然早就有打算,為什麼不聯繫我?”
穆薩的神情頓時凝重,執起我的手,面容在逆光里看不清晰,只剩得一雙眼睛熠熠清明:“Cece,你覺得,分手時你都那樣疲憊了。在我把事情確定下來之前,怎麼敢跟你說?如果我提前告訴了你,你不是又回到了從前不願意承受的那種身份了嗎?更何況,在這之前,我只想着怎麼娶你,並沒有思考離婚的事,也不確定自己到底會花多少時間。”他的聲音不輕不重滑過我的耳畔,“只有像現在這樣,我已經做到了,才有勇氣重新站在你面前。”
我的淚水再次掉下,因為繃緊而顯得生硬的軀體,帶着一種無法遏制的寒涼絕望。可是從這絕望之中,又緩緩滲出些喜悅和希冀。巨大的悲喜同時交織在心頭,哽咽無言。
看着我的淚水,穆薩頓時慌了:“Cece,是不是我讓你等太久了,已經不想和我在一起了?”
我搖頭否認:“不,不是的。”我當然愛他,依然愛他,心心念念不敢忘。可我要如何才能告訴他,在天意的無情作弄下,我們到底失去了什麼。為了這段感情,我們彼此都承受了許多。他已經付出了離婚的代價,我不願再用這個消息讓他更加絕望。
胡亂抹了一把眼淚,默默隱滅情緒的千溝萬壑。我吸着鼻子,勉強從渾噩淋漓的淚水中擠出笑顏,將頭靠在他的胸膛,用眼淚遮蔽面目的悲慟:“穆薩,如果你能一心一意,我當然,當然想和你在一起……”
這句話緩緩飄出,像是恍如隔世的迷惘。
穆薩的身子一顫,再次用雙臂緊緊擁住我。我在他的懷中搖搖欲墜,心臟處蔓延的疼痛和喜悅近乎撕裂,將我整個人劈成了兩半。
然後,他輕輕捧起我的臉,眼中的潭水深不見底。這久別重逢的深情感慨,將每個瞬息都延綿成熾熱的流光。他長長的睫毛閃動,眼睛輕輕闔上,然後,慢慢地、徐徐地,將他的唇覆上我的。
擱淺了太久太久,我終於再一次嘗到了他唇舌的味道,有點苦澀,有點清甜。觸上的那一刻,如同有道電光,將我從頭麻醉到腳。他的唇很軟,很溫柔,微鹹的淚水在舌間停留,不知是他的,還是我的。
我閉上眼,用心感受他唇上的水潤,彷彿孩童般一步步摸索着前行,試探着彼此的溫度。我們的生活,經歷了一次天翻地覆,好似回到了原點。可心境,卻已跋涉過萬般蒼涼。
“穆薩……”我顫抖地叫着他的名字,呼吸艱巨,他十指交纏。他俯下身,替我吻去眼中的淚水,卻引出了更多的淚。我們的唇瓣追逐着、纏繞着、糾結着,在觸覺之中,被各式情愫的潮水淹沒。
漸漸地,我感覺到他的體溫跟我的交融在一起。透過薄薄的衣服,他的碰觸溫柔無比,手指緩慢地移動,似在細細品味着每一寸感受。
這份觸碰,與從前相比放鬆了些。他的呼吸溫暖地吹進我的耳朵,貼着我。我看着他,內心前所未有地安定下來。沒有悲愴,沒有負疚,沒有放縱,沒有隱澀,只感覺到他的血液強有力地包圍着我,整個人熾熱得如同烈火。
自從離開意大利之後,我和穆薩之間就再也沒有過酣暢淋漓的經歷,我潛意識中的抗拒和束縛使我們總是難以完滿。無論我如何試圖放鬆自己,都好像有一把枷鎖,緊緊扼住我的通口,無法盡情盡興。但今天,那道桎梏已久的枷鎖終於解開了,心中那些枯死的東西被擺放在陽光下,漸次重新開放,變得飽滿而濕潤,等待着一場淋漓的新生。
我們頭一次放鬆而激情地完成了整個過程,放心地浸沉在對彼此熱切的愛意中,不再有任何愧怍和羞恥。淚水朦朧中,我笑着吻他,然後向後仰去,盡情地躺在自己的感覺之中。他高大而溫暖的身體讓我安穩,我將小小的自我埋藏在他那巨大的無限的存在之中,滿心都是震蕩。
有那麼一陣子,我似乎被封閉在最深沉的睡夢之中,把過往的一切盡數遺忘。但是慢慢地,我又清醒過來,緊緊抱住他溫暖的身體,喃喃在情動中傾訴自己對他的思念。說思念,就足夠了,至於那些令人絕望到發狂的痛苦,他不需要知曉。
難得豁開一切,我們都做得精疲力盡。穆薩用胳膊撐着頭,帶着淺淺的微笑盯着我看,另一隻手依然握着我的手,輕聲說:“幸好,你還在。”
我將身體貼得離他更近了一些,靜靜地嗅着他的氣息,我愛的氣息,時隔多月,熟悉而陌生,依然能夠掀起我心中萬般潮湧。可是,卻不知道為什麼,心底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奇怪感覺。可能是我們做愛的時候過於急迫,似乎是想用動作證明,不管未來發生什麼事,經過這個清晨,我們都能撐過去。
“穆薩,”等到我們都完全平靜下來的時候,我翻了一個身,眼神看向天花板,試探着問他,“你離了婚,就能和我在一起嗎,就能娶我嗎?”
他深邃的眼眸中有着無法藏匿的黯淡,無奈地咬牙道:“我不知道。”
我沒有目光依然沒有移動,那天花板上的花紋,似乎變成了虛無的一點。然後,我聽見自己喃喃問他:“如果……我主動入教,並且向他們承諾我會信奉安拉呢?”
雖然我一直知道,如果要嫁給穆薩,皈依伊斯蘭教是最最基本的要求,但比起被動承受,如果我主動表現,情況會不會好轉一些?
穆薩猛然抬頭,眼中流轉着一絲微妙的感動,半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答道,“我家裏的情況太特殊,爺爺和舅舅都是阿訇,很在意血統的純凈性。你畢竟這二十多年都不是穆斯林,就算後來入了教,在他們眼中,依然是有差別的。”
我已經料到了這個答案,並沒有太過失落,訕訕地笑了笑,將手撫上他精壯的身體,在他光潤的背上滑過,不經意般地小聲問道:“既然你家裏人很可能不會接受我,那你為什麼還要離婚?”
穆薩定定地看着我,勾起一絲滿足的微笑:“至少這樣,可以讓你不那麼痛苦地跟我在一起。”
我想想,依然有些不明白:“可是,和你在一起這一年多,無論什麼時候,你都沒有放棄過娶我做二老婆的想法,這一次,是什麼讓你離婚了呢?”
“以前,一直抱着希望,覺得只要這樣耗下去,總有一天你會答應。”他面露愧色,似在為曾經的心緒慚愧,攬過我,輕輕吻了我的額頭,沉吟片刻道,“但是,在見了你爸爸當著我的面暈倒以後,我才意識到,如果不能做到只有你一個人,我根本沒有辦法和你在一起。之前和萊米絲一直不分開,也是抱着迎你入門的心態;現在,確定你不會和她共事一夫,還不如離婚。就算我不能娶你,也能讓心中坦蕩些。”
我的眼中氤氳着淚水,為他的每一句話感動。本來,我以為他是無意中發現了萊米絲的事,順其自然離婚後才來找我;若是那般,他就算離婚,我心中多多少少仍有失落。可如果他從頭到尾都不知道萊米絲的事,卻願意為了一份不知未來的感情,甘心放棄到手的婚姻,便着着實實,令我全心感動。
我便,也不悔了。
我咬了咬下唇,滿足地抱緊了他,從內心深處說了聲謝謝,然後,深吸一口氣,輕聲地提議:“穆薩,要不然……我先去醫院洗個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