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 離婚
之所以回到北京,是因為這是除了重慶以外,我最熟悉的城市。整個大學四年,我都在這裏度過,比別處更讓我有安全感。不忍向父母透露一星半點我回來的消息,若讓他們知曉我的境況,恐怕那已是滄桑的面容,又會平添幾道溝壑深紋。
還在杜拜的時候,我就已經通過網上預約挂號的統一平台,在網上完成了挂號。過了沒多久,便按照預約時間,自己一個人去了醫院。
看到周圍有男人陪伴的女人們,若說不酸楚,的確是不可能的。我明顯比科室里的大多數女人看起來年輕,因而受到了眾多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
“小姑娘,一個人來的呀?”一旁看起來三十齣頭的婦人開腔,手邊挽着她的丈夫。
“是。”我淺淡地答。
“看起來挺年輕,結婚了嗎?”
“沒有。”這次,我連看都沒看她一眼。
“你男朋友呢?”她的聲音裏帶着深刻的憐憫,長長地嘆了口氣。
我不再搭腔,別過頭,鼻尖卻不自覺酸楚了。
那婦人還在喋喋不休,替我嗟嘆不已:“唉,傻了吧。以後要學會保護自己,遇到這種不負責任的男人,太可憐了,腸子都悔青了吧?”
我沒有義務回答她,起身換了個座位,遠離無休無止的聒噪。
後悔嗎?我問自己。不,我不後悔。今次我獨身坐在醫院的長廊,雖然悲傷,卻不覺得羞恥。為他付出的愛與慷慨,從不覺得有任何可惜。但如果重來一次,我不會選擇在他結婚後繼續放任自己。因為那時候,不僅關乎我們的愛情,還關乎我的道德、他的信仰,最初的純美,已萬劫不復。
醫生按照慣例對我的身體進行了檢查,確定我符合手術條件后,將手術時間預約在了三天後。
等待的日子裏,不想把自己關在冷冷清清的賓館,便在醫院附近尋了一處小型的四合院,住了下來。
杜拜沒有四季,到了北京,才覺出現在已是春天。房東是一對很和善的老夫妻,雖然我只是暫時短租,卻依然待我親和,不失為孤寂行程的一抹溫暖。租的房間並不大,但是房客們能夠共享一個大院子,擺滿了沙發和坐墊,可以自由地坐在這裏發獃。
四合院裏種着幾株紫丁香,在微癢的空氣里散發著濃郁的香氣,隨着煦暖的風吹在臉上,香得人悶頭悶腦。等待的時間裏,我便整天整天地坐在院子裏,聞着醉人的甜香,藉著麻木的發獃對抗思念和悲楚。這種痛極反痴的面目,蒙蔽了本該大開大闔的心境,只讓飽滿的春意流盼。而我是萬物盎然之中一株即將枯死的植物,美麗,卻奄奄一息。
連翩每天都會給我打電話,杜拜的黃昏是北京的黑夜,因而每次她給我撥來的時候,恰好能緩解月下難寐的傷懷。
“你確定不要我告訴他嗎?”連翩反覆追問我。
“我確定。”我也反覆回答着。
連翩沉默了半晌,說:“我今天在學校遇見他了,他叫住我,問我你怎麼好些天沒來上課。”
我的心禁不住動了一下:“你怎麼回答的?”
連翩忿忿道:“我很想跟他好好說話,但一開口,還是沒忍住冷嘲熱諷,把他罵得面色鐵青。”
我的嘴角抽了抽:“然後呢?你告訴了他嗎?”
“唉……”連翩長長嘆了一口氣,“汐汐,我很想告訴他的,可是我最終還是沒有。看着他關心你的樣子,我明白你們依然感情匪淺。或許你是對的,如果他知曉了,事情恐怕不會這樣簡單地了結。現在我也分不清,到底怎樣才是對你好,怎麼才是對你不好。不忍心見你一個人扛下,更不忍心把你再跟他牽扯到一起。”
我的身體癱軟了,說不清是放鬆還是失落。眼前清晰地閃過穆薩的臉,把手放在自己的小腹,感受着這份生命初初形成的溫暖。
我也捨不得它,可是,我別無選擇。
手術之前的那個夜晚,內心的惶恐突然抵達了極致。我握着電話,手指停留在穆薩的號碼上,顫抖不已。我可以脆弱一下吧?可以給他打一通電話,然後裝作若無其事地問候一下吧?心中的兩個小人在激烈地抗爭,把我的心攪得天翻地覆。可是最終,我還是關掉了手機,把自己藏在被子裏,獨自消耗。
第二天,我如約來到了醫院。也如約,讓這個生命從我的腹中消失。
心中隱隱期盼着的某些奇迹,並沒有出現。
他不會次次都從遙遠的杜拜追到中國,他對我的耐性和愛意,或許已逐漸在時光中消磨減淡。就連我自己也知曉,就算他再次追來,我也不願繼續用那種莫名其妙的身份呆在他身邊。
我終於明白,一個人成長路上的每一步,勢必都是需要付出代價的。任何人都可能墮入窘迫與絕境,但在最黑暗的時刻,一個人仍需以尊嚴的方式去承受。
手術過後,我比自己想像中更痛苦,卻也比想像中更堅強。那種悵然若失的感覺無數次掏空了我,又無數次被強硬地填滿。我在四合院裏修養了一個周,每天坐在院子的靠椅上,和老人聊聊天,陪一隻叫做三胖的貓曬太陽。三胖就那樣懶洋洋地窩在我的腿上,總是微醺着眼,一副睡不醒的樣子。我也便學着它,假裝自己在陽光下蒸發。
修養的最後一天,我接到了尹千言的電話。她不知道從哪兒知道我回了國,竟是想邀請我去參加她和嚴華在北京舉行的小型婚禮。
二婚還要辦婚禮嗎?我在心裏這樣尖刻地想着,嘴上依然禮貌地拒絕:“不用了,我這次回來比較忙,抽不出時間。”
聞言,她沉吟了一會兒,我想了想,反應過來:“哦,雖然我不來,但份子錢也會送到,你把你或者嚴華的銀行卡號……”
“閔汐汐——”她打斷我的話,“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輕輕撫摸着三胖柔軟的毛,疑惑道:“那是……”
尹千言似是艱難地嚅囁了一下,半晌,開口輕聲說:“閔汐汐,對不起。”
“嗯?”
“我知道,當時把我和嚴華的事說出去的人,不是你。”
我替三胖順毛的手頓了頓,身體依然虛弱,有氣無力地問她:“那你知道是誰嗎?”
“我知道的……”尹千言的聲音低落下來,“那件事發生沒多久,我就猜到了。但我當時不知應該怎麼辦,又覺得心裏很不平衡,便想着拉上你,或許這樣便能好受些。現在塵埃落定,真的覺得很抱歉,對不起……”
我聽着她的話語,心中莫名瑟瑟。是的,到現在,一切都已塵埃落定了。所有事都與當初面貌迥異,知曉與不知曉,又有什麼區別呢?
我深吸着花朵的馥郁,一瞬蒼涼,嘆道:“算了吧,反正,都過去了……”
尹千言似乎舒了一口氣,試探着再問:“那婚禮,你真的不來?”
“不用了,我明天就回杜拜,只請了半個月的假。”更重要的是,我如今這副心緒,要如何去面對她張燈結綵的喜事?我們,原本是同時被撞破,為何結果會相差這樣遠呢?我怕自己無法接受。
掛了電話,我俯下身,輕輕抱住三胖溫熱的身體。它在我懷裏動了動,眼睛睜開了一條線,很快又懶懶地闔上了。如果能像它一樣,完全不必關心周遭的一切,多好。
可是,人不是貓,終究必須面對現實。短短一個周的修養結束后,我不得不乘飛機回到杜拜。金燦燦的陽光一照下,我的眼前閃爍成一片空白,突然想起了一個詞:恍若隔世。
我看着杜拜這座繁華至極的城市,好像自己被鎖在了巨大的金色囚籠里,而我犯罪的證據,就是小腹中依然殘留的隱痛,告訴我,你本該因此服刑入獄、受盡折磨。
但如今,我依然自由地站在這片天空下。這樣算不算是——劫后重生?
我把穆薩的電話號碼從手機刪去,即使那串數字我已經爛熟於心。我緘默了所有和他有關的言語,花更多的時間在學術上。我以為一切大概就會像現在這樣,等今年畢業以後,我們所有的交集都會一齊抹去,從此相忘於江湖。
但是,卻沒想到,有一天,他還會出現在我酒店房間的門口。
那是一個早晨,本該是一天中最清醒的時刻。沒有任何提前的徵兆,距離我失去胎兒時,又過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我打開房門,看見穆薩久違的臉出現在門口。先是驚訝,再是驚喜,但很快,這一切便沉澱為抗拒和無力。
“穆薩,”我張了張嘴,囫圇半天,才艱難地說出一句話,“你不該再來找我的,我們已經結束很久了,回去吧。”
說完,握緊了門柄,咬咬牙,狠下心,便是要關門。
門沒關上,穆薩伸出胳膊,抵住了門縫。他的眼睛望着我,不再帶着痛苦和無奈,相反,是一種坦坦蕩蕩的目光,帶着呼之欲出的欣喜。
“Cece……”
沉寂了太久的時光,再聽見他叫我的名字,幾乎令人泫然欲泣。然後,穆薩推開門,走進來,不管不顧地抱住我,哽咽着說:“Cece,我離婚了。”
彷彿覺得不夠,他又把我抱得更緊,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重複道:“我離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