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三十三章 鮫人有淚【1】
近些日子,白悠兮日日夜夜呆在知世殿裏頭忙得焦頭爛額,十二殿主的上奏皆皆由她親自過目,而湮華也被遣到魔宮外頭監督方圓十里的陣局部署。
正當十二殿主一邊擔心即將開戰這個消息的真假,一邊擔心神界會趁虛而入之時,白悠兮向來耐心的性子也被磨得消失全無。她繼任魔尊之位以來雖然冷清着一張臉慣了,卻鮮少擺架子拿自個兒的身份壓人。這回難得拿出了點當魔尊的氣勢來,在知世殿裏頭第一次發了通脾氣,將一名一直不滿她女子身份,處處擠兌她但尚有些資歷的老魔將拎到十二殿主面前,隨手廢去了他的魔之身,將他打發到萬惡淵下去守林子。
眾座皆驚。
向來這種懲處之事白悠兮從不過問,一直是湮華操持,湮華雖然心狠,卻也沒見哪個犯了錯的被懲罰到這般境地的,沒了魔之身還被丟到萬惡淵下,不就是給那些野性難馴的魔物餵食么?
眼見那位已經和廢物一般的老朽魔將被魔侍拖了出去,座下諸魔忍不住低聲議論起來。
白悠兮揉了揉酸脹的太陽穴,一手支着下巴撐在鎏金雕刻的黑色天玄晶寶座之上,露出一截素雪凝霜般的手腕,手腕上的銀鈴輕響,她低眉撥弄着,沉聲問道:“除了戰事佈局之外,你們對本尊的吩咐可還有質疑么?今日本尊既問了,給了你們個陳情的機會,便該懂事些好好珍惜,有話就在本尊面前說個痛快,私底下說本也沒什麼,只是若傳到本尊的耳朵里,你們曉得的,我一個女兒家心思不如男子寬厚,若真計較起來,萬一本尊下手重了些,你們可得看在我是個女兒家的份上,海涵一些……”
階下便跪倒一片。“屬下不敢,魔尊息怒。”
“哼,”她冷笑一聲,“這些年來你們私底下那些事情本尊都有聽聞,湮華不說,但我心裏頭都有數,如今大戰在即魔宮裏頭起不得內訌,若有不滿,也都給本尊憋着。這仗打的是神界,為的是我們共同的魔族,千年前神魔大戰我族損兵折將死傷慘重,這回若在誰那邊出了岔子,便不配為我魔界中人。”
階下緊張的氣氛這才緩和了些,於是眾魔爭相稟奏,出謀劃策。
日中到日落,白悠兮聽完整個奏議,方才覺得原本煩躁的心裏頭安穩了些。
晚些湮華回魔宮,陪着白悠兮散步,在一頃蘭花湖邊,白悠兮望着夕陽出神,湮華在一旁不咸不淡地寒暄:“尊上這幾天不寢不食,屬下很是擔心尊上的身體。”
白悠兮平日裏對他無甚好臉色,也就不咸不淡地回他:“本尊同你那嬌貴的青芙玄女不一樣,皮糙肉厚慣了,少睡兩夜少吃兩頓無礙的。”
她斜斜倚靠在欄杆之上,“我便是好奇,為何同神界對抗了這麼些年,他們卻還是不懂,神界若不宣而戰就不叫打仗,叫偷襲。那群神清高慣了,定然不會搞偷襲來落人話柄。只是他們閉門設陣佈局商議了那麼多天,存的不就是按兵不動一鳴驚人的心思,非要打我們個猝不及防。我們派出去的魔侍哪怕化作蚊蠅,仍舊一個字都沒聽到,更沒有一個回得來,可見諸神防我們防得委實厲害……”
湮華勸慰道:“尊上莫再掛心,白日裏屬下去魔宮之外查探,一切已備妥,萬無一失。”
白悠兮搖了搖頭:“這世上的陣法哪有萬無一失的,兩軍交戰,靠的是運氣罷了。”
夕陽殘照,白悠兮捻了一支蘭花放在鼻尖,雅緻的香氣緩緩在口鼻間散開,幾日緊繃的神經慢慢鬆懈下來,幾乎忘卻了這蘭花對她有催眠之效。她一直以為是自己曾經那副狐狸身體較為敏感,經不起蘭花幽香的氣味,可重生之後,仍是如此。
許是蒼天要她忘不掉宿蝶,便要這蘭花香味兒生生世世追隨她,一遍一遍提醒她,將她遺忘了宿蝶的日子裏該有的想念全部匯聚起來,在她夢靨中不停地告訴她——那個被流金鑠石碾得粉塵都不剩的男子,曾經追隨了她將近千年。
而她欠了他,生生世世都欠了他。
她欠妖燼的那份情尚可償還,可宿蝶已不在六界之內,她想還也無處還。
“這些蘭花能得尊上垂青實在是它們的福氣,說起來,近日怎麼總不見宿蝶公子的身影?”
湮華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白悠兮遲疑着該怎麼回答他,畢竟漓西是他安插在自己身邊的眼線,現如今漓西倒戈,自己又默允漓西留在長白山陪他主子,若實話實說,想必湮華不會放過他。
她冷靜清了清嗓子,道:“湮華君曉得的,這得不到的東西總是最好的,一旦到手了便發覺不如不要的好,本尊同宿蝶分別了許多年,如今久別重逢卻覺得舊情難圓,感情淡了。本尊同他說清了這些話,可他卻仍死心塌地要留下,委實叫本尊頭疼,本尊便將他逐出了魔宮,並叫他生生世世不得入我魔界。”
說完她方才後悔,這番違心的話若真給宿蝶聽了去,那該多傷人啊。
可只有這樣才可保全漓西,只有讓湮華認為是自己不要漓西,才可以保護他周全。
湮華有些驚訝:“屬下見尊上為尋宿蝶公子廢了那麼大的周折,此番尋到了卻也並沒有多留他幾日,若非是宿蝶公子何處惹尊上生氣了?”
白悠兮搖頭:“他伺候得很好,是本尊趕走了他。”
湮華眼珠一轉,笑道:“屬下明白了,這舊愛總是不如新歡有趣,最近尊上日夜操心戰場之事,也不得時間消遣,長夜漫漫,屬下今夜就去搜尋幾個美男子給尊上送去。”
她眼皮子跳了跳,有些頭疼,有些想笑卻又忍得辛苦:“湮華君,本尊在你眼中,竟已淪落到這番聲色犬馬的德性了?”
“屬下不敢……”
晚間白悠兮未用晚膳,飯菜皆涼在了一邊。
嬰寧去玉龍雪山給無虛道長送了些好酒,順帶着還要傳幾句無虛道長的話給自家尊上,尋了浮檀知世兩座大殿也未尋到自家尊上,便料到她又在長生殿密室裏頭。
嬰寧熏好了龍涎鼎香,從寢殿帶了件稍厚的袍子在長生殿外頭候着白悠兮,私心想着,前任魔尊妖燼要是能醒來多好,現在自家尊上也不用整日耗費心神照顧他,照顧這麼一個,可能永遠也醒不過來的軀殼……
她家尊上分明有一顆比神靈還善意的心,六界中人卻將她視作洪水猛獸,卻無人看到她力挽狂瀾,心血耗盡。
白悠兮從密室走出,帶着一身千年寒冰的涼氣,手肘間挽了一支換下的碧梗白蓮,一襲長裙織進了黑銀絲縐,恍如月下暗夜浮動的湖面水波。
嬰寧上前替她圍上長長外袍,瞧見她眼下的烏青,忍不住問了一句:“尊上昨夜未睡好么?”
自打從神尊閣回來,夜晚時分,上回在神尊閣的荒唐事情總會扶現在她腦海,確實影響了睡眠質量,此時便淡淡笑了笑,攏了攏身上的長外袍:“無事,這些日子太累了,今晚本尊要早些就寢。”
因着白悠兮這句話,嬰寧便沒有跟進白悠兮寢殿,只將她送到浮檀殿門口,傳了一句無虛道長的話,就自己回去歇息了。
白悠兮推開門,閉眼吸了口空氣中龍涎香的氣息,原本緊繃了一天的心情這才舒緩下來,腦袋裏卻還回蕩着方才嬰寧的話。
無虛道長要嬰寧傳的話,不過簡潔八個字:“人命螻蟻,但求保全。”
神魔開戰,人界軟弱,勢必遭殃。千年前神魔大戰之後,人界遍地瘡痍,大地焚屍遍野,這些都是白悠兮兒時在玉龍雪山,聽爹娘說的。
如今她又能如何,若大戰中不能獨善其身,她未必不會傷及人界無辜生靈。
飲下一杯冷茶,她靜了靜,繼而便熟練地寬衣解帶,將衣袍裙子都脫了乾淨,只剩一件貼身的天絲垂順兜衣,又隨手取了一旁衣架上的輕薄長衣披在肩頭,打了個哈欠坐到床上,掀開自己柔軟的錦絲被,卻看到了兩張男子的臉。
她愣了一秒,將被子蓋回去,使勁搖了搖頭,再將被子掀開。
那兩張臉還在,兩雙亮亮的眸子死盯着白悠兮,簡直要將她灼出洞來。
她將大被子一扔,活生生被嚇得倒退了幾步。
床上兩具男子的身軀被捆綁的嚴嚴實實——
一個紅髮紅眸,身材很是精壯,衣裳被剝得只剩一條遮羞布,表情惱怒,恨不得在白悠兮身上刺出個大洞來。
而另一個男子,臉色還有幾分蒼白,水眸湛藍炯炯,赤足上生着淡藍色的鱗片,被一張細密的網死死包着。
看向藍眸男子的臉時,白悠兮心肝顫了顫,這不是白蓮神女身邊的鮫人阿音么……
……也是自己曾經在人間救下併當親弟弟收養着的傻兒阿藍啊。
妖燼同自己大婚當日,白蓮神女身邊的鮫人阿音護主心切,區區一掌就被白悠兮打碎了心脈。
聽聞後來白蓮神女十分心痛,帶着鮫人阿音四處尋醫,直到白悠兮去長白山,替山神白瀧療傷,恰巧遇到了受白蓮神女所託,帶阿音來長白山天池養傷的神尊蘭陵和洛九桑,她才又見到了傷重不治的鮫人阿音。
此刻,阿音卻和另一個陌生男子被捆綁在自己的床榻之上,又是唱的哪出?
白日裏湮華那副曖昧不明的笑又浮現在她腦海里。
果然……她失笑。
彼時湮華要為她尋姿色上好的男子當暖床寶物,她只開了句玩慍怒笑話當作婉拒,可這話聽在湮華耳朵里可絕不是婉拒的意思,倒是暗裏藏着害羞,默許湮華自作主張替她物色美男子的意思。
所以才有了床上兩位絕色男子。
白悠兮依舊沒敢靠近他們,只懸空施了法術替他倆解開了束縛。
“委實抱歉,這事兒怪我……”
白悠兮話還沒說完,那紅衣男子已經從床上跳起來,使出一個有力的手刀劈在白悠兮脖子處,白悠兮未曾想他怒氣這麼大,可他這副拳腳實在是傷不着她,一個反手,白悠兮已經擒住他一隻臂膀,將他壓低了腰。
她無比頭疼,無奈道:“這位少俠身手不錯,可這是魔宮,你是傷不到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