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五章 哀歌即落,靈魂往生
一瞬間,奚茗肩上承載的重量陡增。
她知道,他去了。
再狂傲驕縱的人生,落幕的時候也不外乎如此蕭索。
落木坡……他應該在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就決定一死了之了吧。他是個極有主見的人,連自己的死亡也要親自做主,選擇在何處駕崩、身着什麼衣裳,以及死在什麼人手裏。
縱然是衛景離也沒料到,有朝一日他會馱着皇甫蕭的屍首進入大興宮。
陵國/軍隊開進明國皇宮的時候,宮中守衛主動請降,分列兩隊注視着衛景離身後的馬車——車內躺着的就是他們駕崩的皇帝——皇甫蕭。
在大興宮裏,奚茗終於見到了大寶。
大寶跟其生母德妃立在殿門前,不滿七歲的孩子開始懂一些事,但又不完全理解衛景離和奚茗的到來究竟意味着什麼。
然而,大寶身邊的女人了解這殘酷的一切。那個女人是婢女口中的德妃,身材高挑,一身錦繡,眸光含蓄,一看便知是知書達理之人。奚茗聽皇甫蕭提起過,他說大寶的母妃是個有些思想的女人,所以教育得大寶跟他一樣有禮有節……如今看來,皇甫蕭當初只有後半句話是開玩笑的。
德妃懷裏還抱着個嬰兒,看不出性別,正含着手指睡得香甜。
見衛景離和奚茗朝自己走來,德妃眸中的沉靜有些散亂,露出驚懼的神色,立馬騰出一隻手將大寶拽到自己身後。
也難怪,奚茗和衛景離都身着戎裝,身後跟着的李鐧腰間一邊是刀、一邊是劍,任誰一看都是屠戮的架勢。
“別害怕,我們不會傷害你和你的孩子。”衛景離站定,恢復了他溫潤的面貌,無害、善良、包容。
德妃分別對上衛景離和奚茗的雙眼,許是從他們的眼裏沒有看到一絲殺氣,這才點點頭,稍微安下心來,問道:“聽宮人們說,陛下所在的馬車停在大興殿外了。”聲音輕柔綿軟,是個溫柔如水的女子。
“嗯。”奚茗點點頭,眼含歉意道,“對不起……”
“這位女將軍如何稱呼?”德妃上前半步,蓄着水霧的眸子仔仔細細地打量了奚茗一番。
奚茗笑笑:“我姓鍾。”
“哦,鍾姑娘……”德妃垂首搖了搖懷裏的小娃,淡淡道,“沒有什麼‘對不起’的,陛下他做出這樣的決定,一定是他自願選擇的。陛下曾無意間對我說過,人生而矛盾,他已在這樣的矛盾中被撕扯了二十多年。如今這樣的結果……對陛下來說,興許是個解脫……”
“母妃,父皇怎麼了?”大寶從德妃身後探出個腦袋,忽然開口問道,“父皇出征多日,為何還不回來?父皇還說,他凱旋之日要介紹個姐姐給孩兒認識呢!”
介紹個姐姐?衛景離和德妃的視線同時射向奚茗。
奚茗心念一動,蹲下身子對大寶道:“你是大寶?”
“嗯,我官名皇甫睿。”大寶頭如搗蒜,盯着奚茗身上的戎裝,問道,“姐姐,你剛從戰場上出來?那你有沒有見到我父皇?”
一瞬間,奚茗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眼前提問孩子的父親,就死在她的劍下。
“大寶,你父皇平素是如何教你的?”德妃搶先開口,化解了奚茗的尷尬和為難,“你父皇不是教你要學會獨立處理事務、不要總黏着他么?你這樣,如何才能成為男子漢?”
大寶委屈地低下頭,癟嘴悻悻道:“知道了,母妃,孩兒不問就是了。”
想到大寶失去父親,日後在皇室之內必須獨自面對整個世界,奚茗心裏泛起一絲酸楚來,不禁揉了揉他的小腦袋,給了他一個溫暖的擁抱。
大寶是個熱情大方的孩子,被奚茗這麼一抱,竟顯得有些害羞,臉上浮現出和乃父相似的純情來,扯扯奚茗的袖口,道:“姐姐,你等等,我給你看個好東西!”言罷,一溜煙跑進殿中,像是去取什麼寶貝。
奚茗做個深呼吸,站起身來湊近衛景離,手指暗地裏捏了捏他的大掌,他便瞭然了她心中的糾結和沉重。只是,這便是戰爭,所謂的正義只能由勝利的一方書寫與闡述,而失敗的一方,就得吞下血與淚去承受。即便奚茗對這個世界的規則心存敬畏,但她必須學會接受。這一切,從她再一次睜開眼,目睹鍾家慘案的時候不就已經註定了嗎?
衛景離張開手掌,將奚茗小小的柔荑整個包住,給予她最真實可靠的溫暖。
他緩步上前,德妃也不自主地跟着後退兩步。顯然,德妃對衛景離還是懼怕的。她聽說過陵國四皇子的威名,她也知道,一個能讓皇甫蕭離開皇宮親自下戰場督戰的人物一定非比尋常。所以,她緊緊抱住懷裏尚在襁褓中的嬰孩,眸中滲出一絲乞求。
“這孩子幾個月了?”衛景離乾脆收步站定,斂起一切鋒芒,盡量顯得平易近人一些。
“昨天剛滿三個月。”德妃望着懷中甜睡的孩子,滿目慈愛,連聲音也輕柔得像羽毛拂面。
“男孩還是女孩?”衛景離繼續問。
“是個小公主,排行老六。”
“嗯,很可愛。”衛景離點點頭,目光越過襁褓定格在半露的嬰孩臉上。如果是公主,應該會成長得輕鬆些吧。他唇角溢出一絲溫和的笑意,繼續問,“她叫什麼名字?”
奚茗忽然想起皇甫蕭在起名方面是個不折不扣的“渣渣”,腦子裏迅速從大寶開始往下排到了順數第五的元寶,心道眼前的小公主……該是叫小寶了吧……
德妃終於在衛景離的笑容里漸漸卸下了戒心,莞爾道:“她乳名小奚,官名皇甫奚。”
剎那,宛若晴天霹靂。
衛景離偏頭看向奚茗,與她相覷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名字很特別,不像是輩分字和皇族排行的名字。”衛景離伸出手指,輕輕逗了逗皇甫奚滑溜溜、軟綿綿的臉蛋。
德妃頷首道:“嗯,小奚的名字是陛下特意給起的,確實並未按照皇室排行的規矩。陛下說……‘小奚’這個名字獨一無二,值得紀念。”
“看來,皇甫蕭很喜歡這個孩子。”衛景離頓了頓,忽然切入主題,正色道,“德妃日後有何打算?在這素來皇室內鬥嚴重的深宮之中,又該如何自處?”
“遠離紛爭,不失其常。”德妃道。
知足不貪,安貧樂道,力行趣善,不失其常,舉動適時,自得其所者,所適皆安,可以長久。
奚茗知道德妃主動退出了明國新皇的競爭,子幼而母壯,若是把持朝政恐怕形勢不容樂觀,與其步步驚心、前路未卜,還不如皇位……愛誰坐就誰坐吧。
了解了德妃的意思,衛景離對她投以讚賞的目光,點頭道:“我知道了。”
“姐姐!姐姐你看!”這時,大寶手裏抓着個小瓷瓶從殿內飛出來,興高采烈地舉起手裏的瓶子,介紹起來,“姐姐,給你看個好玩的東西,你肯定沒見過!”
言訖,大寶亮出手裏一枚細長的銅圈,浸入瓶中,然後取出,貼近嘴邊,輕輕一吹——一束炫彩的氣泡隨之射出,飄搖着散入庭院。
奚茗心臟一抽,喃喃道:“這是……”
“這是我父皇教我的,好玩吧!”大寶咧嘴一笑,繼而又對着奚茗吹出一束長長的氣泡。
“景離,我們走吧!”奚茗吸了一下鼻子,連忙轉過身去,偷偷抹了一把眼角,不忍再去參與這份易碎的美好。
“好。”衛景離拍拍奚茗的背,最後望了一眼德妃和不明所以的大寶,微微頷首,示意離開。
“鍾姑娘!”德妃叫住奚茗,主動上前,立在她面前,醞釀片刻,才道,“鍾姑娘……是你么,陛下口中想要紀念的那個人?”
奚茗一怔。想來,德妃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看穿了一切。
“我曾從陛下口中聽過‘鍾奚茗’這個名字,今日一看,該就是鍾姑娘你吧。”德妃對上奚茗的眸子,“我還是要謝謝你,給了陛下一段不同以往的人生,謝謝。”
奚茗搖搖頭,輕輕擁住眼前懷抱嬰孩的善良女人,附在她耳畔道:“我聽過很多你和大寶的故事,都是皇甫蕭告訴我的。知道么,你們才是他生命中最絢爛的永恆。他所糾結痛苦的東西,就請你保護大寶和小奚免受於此吧。再見。”
轉身,離去。
遠遠地,大寶稚嫩的聲音穿過庭院響起:“姐姐,你是父皇說的那個姐姐嗎?”
奚茗遽然止步,回過身,手掌護在嘴邊,遙遙地回一句:“大寶,我們已經認識了!我們是好朋友了!”
“好!”遙遠的響應,誠摯而乾脆。
其實,大寶也猜出來了,抱他的姐姐就是父皇口口聲聲說要給他介紹認識的姐姐。奚茗也該想到的,皇甫蕭的兒子,一定聰明絕頂,她那麼多的不自然和情緒,怎麼可能逃得過大寶的眼睛呢?
“景離,我們是不是錯了?”奚茗握住衛景離的手,一齊踏上歸途。
衛景離道:“茗兒,死亡並不代表終結,這或許是另一種開始。”
是么?皇甫蕭的亡魂……有沒有得到解脫呢?
一定會的,皇甫蕭、久里、李葳和持盈,擷一把彼岸花,渡往快活的世界去吧。至少,應存着這樣的願景,哪怕,這世界美與丑並存、白與黑同在。
不具名的歌聲飄來,宛若時空深處的清音——
“我聽到傳來的誰的聲音/像那夢裏嗚咽中的小河/我看到遠處的誰的步伐/遮住告別時哀傷的眼神/不明白的是為何你情願,讓風塵刻畫你的樣子/就像早已忘情的世界,曾擁有你的名字我的聲音。
“那悲歌總會在夢中驚醒,訴說一點哀傷過的往事/那看似滿不在乎轉過身的是風乾眼淚后蕭瑟的影子/不明白的是為何人世間總不能溶解你的樣子/是否來遲了,命運的預言早已寫了你的笑容我的心情……”
奚茗昂首望望天,那裏浮雲盡散,白晝才終於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