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台州府。太平鎮。石塘村。
這是一個東海邊上的一個小漁村,當地居民大都以捕魚為生,此時正是漁季,壯年勞力早成群結隊地出海去了,留下的婦孺老弱也紛紛出去趕海,挎着籃子去近海的灘涂上撿拾一些貝類海藻,也好補貼一下家用。
小村子一下子變得很寧靜,只有一些從遠方趕來收海貨的商人不時在村子裏踱着,喝喝茶。
風緩緩地吹着,帶來大海的濕潤氣息和腥味。
“海瓜子!新鮮炒好的海瓜子!”尚書坊下,一個衣衫破舊的小女孩蹲在那裏,在初春的寒風中瑟瑟發抖,守着一籃子海貨,用怯生生的聲音叫賣,“先嘗后買,不鮮不付錢!”
平日的集市人卻不多,她在那裏蹲了近一個時辰,還是沒有幾個人過問。
“小丫頭片子……”周圍忽然暗了下來,有人輕笑,小女孩驚訝地抬頭,看見旁邊忽然圍上了一群穿紅衣的少年,個個嬉皮笑臉。中間站着一個身材高大的紅衣少年,黑髮披肩,英挺的臉上卻帶着邪邪的謔笑,紅的炫目的披風,彷彿有鮮血在往下滴。
紅龍。在太平鎮裏,就是連八歲的小孩子都知道,這是紅龍的老大,任飛揚。
這個無父無母的浪子,正是小城裏人人頭痛的地頭蛇。也不知道他是從那裏學來的拳腳,居然連衙門裏的官差大爺都遠遠不是他對手,領着一群放浪的無業子弟,在當地游來盪去,什麼事——無論大善大惡,都做的出來。
“兄弟們,來嘗嘗看,到底鮮是不鮮?”籃子裏的海瓜子立刻被七手八腳地搶了一空,小女孩不知如何是好,急得小臉都紅了。
“不鮮!一點也不鮮!”
“就是……這種破爛,吃了怕是要鬧肚子呢!”
“不鮮不付錢——可是你說的哦!小丫頭!還有,你的東西我的兄弟吃了要鬧肚子怎麼辦?
你可要賠錢的!“紅衣少年笑了起來,看着小女孩着急的樣子,作勢要揍她。
小女孩都快要哭出來了,除了叫“姑姑”以外,什麼都不會說,任飛揚這才站起來,從懷中掏出一把碎銀子,看也不看地扔到女孩的竹籃里,拍手大笑而去。
那些遊手好閒的少年們也一鬨而散,擁着他向前走去:“頭,咱們今天去哪裏?”任飛揚把手一揮:“去美春樓玩他一天!銀子我出!”幫閑的少年們齊聲歡呼,紅衣少年揚眉,神采飛揚的臉上一派的不羈輕狂。
任飛揚正待舉步,忽覺有人拉了他一下,一個聲音輕輕的叫:“任公子!”低頭,看見扯着他衣襟的正是方才那個小女孩,不禁沒好氣:“什麼事?是不是嫌錢不夠阿?真是欠揍!”
小女孩又急了,分辯:“不是的!剛才那些海瓜子是家裏姑姑自己炒的,值不了多少錢。請把多的錢拿回去吧~”她用力踮起腳,手心托着那一把碎銀子。
任飛揚有些發獃,過了許久,嘴角才浮起一絲微笑,俯下身,從懷裏另外拿出一錠銀子,再放到了孩子手心:“小丫頭很懂事嘛!這銀子就算是大爺賞你的好了。”
他轉身要走,小女孩卻不依:“不行!姑姑說了,不能拿別人的東西!公子若是嫌錢多了,何不去打發你周圍那些幫閑叫化子?”她的聲音很大,稚氣的話語中有孩子中少見的堅決。
此語一出,任飛揚周圍那些少年勃然變色:“這個丫頭居然把咱們比成叫化子?”“撕了那張嘴,看她還敢亂說話!”一個個摩拳擦掌,圍了上來。
任飛揚笑了,拍拍女孩的頭:“看見了嗎?兄弟們都生氣了那。小丫頭,快拿錢走,免得惹別人揍你!”
小女孩被那些人的氣勢駭的退了一步,但仍倔強的伸着手,把銀子遞給任飛揚。
任飛揚臉色也是一變——這丫頭的倔脾氣讓他也有些懊惱了。在這個太平鎮,從來還沒有人敢不聽他任飛揚的話!
周圍的一群惡少早按捺不住,叫囂:“頭,別和她羅嗦,我們替你教訓教訓她!”
任飛揚抱臂而立,淡笑不語。他也有心要給這丫頭片子一個小小的教訓。
小女孩雖然倔強,但畢竟年紀幼小,嚇得“哇”地哭了出來,轉眼之間,已被惡少們團團圍住!拳落如雨。
但在拳頭快要落到孩子頭上時,眾人只覺眼前一花,小女孩已經不在圈中!
“這麼多人欺負一個小孩,太不象話了。”少年們詫然回頭,只見三丈開外,一個白衣青年抱着小孩,冷冷地看着他們。眾人竟然連方才他是如何來去都沒有看清楚!
任飛揚嘴角的笑容消失了——只有他看清了方才白衣人鬼魅般的身手,那,的確是他在這個小城裏從小到大僅見的高手。
白衣青年把孩子放下地,緩緩道。他不過二十七八的光景,臉色有些蒼白,眉毛很濃,眼睛很亮,五官的輪廓及其俊美,但彷彿是一尊大理石像,優秀卻缺乏溫和。
小女孩一下地,立刻拔腿往街角跑了過去:“姑姑!我怕!”街角不知何時已經站了一個女子,伸手將女孩摟入懷中,溫言安慰:“不要怕,小琪是好孩子,好孩子什麼也不怕。”年輕的女子牽着小琪的手,走到了白衣青年面前,斂襟深深一福:“賤妾葉風砂,多謝大俠相助之恩。”
“不必客氣,路見不平而已。”白衣人的口氣卻是極端淡漠的,伸手托起了她。
那女子抬頭:“請問俠士貴姓大名?”
白衣青年遲疑了一下,淡淡道:“姓名無所謂……你可以叫我高歡。”然後,他微微對她點了點頭:“告辭。”目光掃了一下一邊的任飛揚,陡然冷了起來。然後,逕自走開。
葉風砂牽起孩子走開,但是瞥見他的眼光,也驀然心中一驚。
那樣……那樣冰雪般冷酷的目光!如果真是一個路見不平而出手的俠士,又怎麼會有這樣深沉而冷漠的目光?
“頭!那個傢伙要走了!”在任飛揚出神之際,冷不丁旁邊一個同伴推了他一下,眾人都不服氣,又知道對方身手實在太好,只有攛掇頭領出去挑戰。
高歡正轉身,忽見面前紅影一閃,一個高大的少年已經站到了前面。高歡打量着眼前這個身披大紅披風,黑髮披肩的英俊少年,眼睛裏有奇怪的神色,淡淡問:“閣下是——”
任飛揚揚起下巴,傲然道:“在下任飛揚,這位高大俠的身手還真是讓人佩服。”
在說到“高大俠”三字時,他語音中有難言的譏諷,不知道為何,連高歡的眼神也有些奇怪。
任飛揚的手一揮,火紅的披風飛揚而起,在陽光下極為耀眼:“在下何幸,能遇到如此高手!明晚三更,願與高大俠切磋武藝與此地——如何?”
高歡看了他很久,似乎在思考着什麼,終於緩緩道:“定當奉陪!”一語方落,他點足飛掠,一如鷹隼般沖向天際,身形之詭異不可描述!
※※※
“哈哈~~喂,今天那個丫頭的姑姑是誰阿?還真俊!”從美春樓里出來,醉醺醺的少年們勾肩搭背地大笑,忽然有個人大着舌頭問。
“這你也不知道?就是天後娘娘廟裏住着的那個阿!聽說邪門的很哪……”
“是阿是阿!鎮上有多少漢子想占那個美人的便宜,可從來不見有誰得了好處——而且從她住的地方回來后,個個象見了鬼一樣,連話都說不完整了。”
“聽說她養了不少沒父母的孩子……真不知道是什麼用心!”
“噓……你沒聽過有些人吃了小孩心肝,據說可以長生不老嗎?”
眾人一路走去,一路議論着,人跡漸漸少了起來,店鋪也關門了。到了城南,忽然一個少年說了一句:“那邊就是天後娘娘廟了!”
眾人想起平日關於這個地方的種種傳聞,不由心頭一凜,連忙加快了腳步。
這時,月光慘淡了起來,天后宮那邊忽地傳出了一陣哀哀切切的女子哭泣聲音,若有若無,隨風飄來,聽的大家毛髮直豎。
“頭,快走吧!別聽了!”眾人拉着任飛揚急急離開。
趁着酒意,任飛揚立足,醉醺醺的揚言:“怕什麼?大爺我今晚就要進去看看,看那個女人是什麼樣的鬼!你們敢不敢和我一起去?”
少年們面面相覷,酒都醒了一大半,個個答不上話來。
“哼,都還是男人嗎?”任飛揚不在意地揮揮手,紅披風一甩,人已沒入了夜色。
在掠近天后宮時,他聽到了那哭泣聲似乎在哽咽着說著什麼,斷斷續續。
任飛揚悄無聲息的到了牆邊,牆角沒有樹,只種着一種矮矮的圓葉小灌木。他足尖輕點,人已輕巧的翻過了丈二高的圍牆。
牆內是一排樹木,他隱身樹后,之間幾丈外的空地上,居然有一座孤零零的墳墓!
“大師兄,大師兄……”墳邊種着一種美麗的藤蔓,爬滿了墳頭。一個素衣女子低聲哭泣,邊哭邊哽咽着呼喚,反反覆復的訴說著,聲音哀傷欲絕。
“姑姑,夜很深了,不睡嗎?”這時,屋子裏走出了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正是日間的那個叫小琪的孩子。葉風砂抱住了她,低低啜泣着,但是哭聲也漸漸停了。
任飛揚最受不了的就是女人的哭,他再也忍不住,一個箭步沖了出去,跳到兩個人面前:“我今天倒是要看看你是人是鬼!……”
風砂和小琪都明顯的嚇了一跳,小琪更是叫了起來,風砂一把攬過孩子,淡淡問:“任公子,你半夜忽然闖進來,想作什麼?……還是請回吧,再多走一步的話,對公子就沒什麼好處了。”
任飛揚不屑的冷笑,立刻往前大大跨了一步:“那好,我偏走給你看……”
話音未落,鼻中忽然聞到一陣奇異的香氣,眼前的一切登時全部變了形,扭曲的異常恐怖!
那些花草樹木,人物樓宇,全部化成了詭異之極的形狀!
他大驚之下想拔劍刺出,但是手剛接觸到劍柄,一雙冰冷的手已經按在了他的手上,葉風砂的聲音在耳邊緩緩響起:“任公子,還是請回吧!”
然後,他就失去了知覺。
※※※
醒來時,任飛揚只覺得頭痛欲裂,彷彿昨夜喝了幾十缸烈酒一樣。他還沒有睜開眼睛,就意識到了一件事情——他不是躺着的,二十被倒吊在了半空!
沒有什麼比這事更糟糕了。他——無所不能的紅龍老大,居然被一個女人吊在了半空?!事情如果傳出去,他恐怕以後不用在太平鎮上混了。
任飛揚恨恨在心裏罵了一聲“妖女”,睜開眼睛四處查看——他被吊在集市的尚書牌坊上,還好,天還沒有亮——四周黑沉沉的沒一個人……
幸虧幸虧,還沒有丟臉。
他鬆了口氣,然後想辦法怎麼下地。
忽然間,他的全身都繃緊了——有人!有人在附近窺視!
“怎麼,你準備這樣吊著和我動手?”
高歡。靠着牌坊的柱子,高歡施施然的抬頭問,臉上的表情十分古怪。
任飛揚的頭頓時變得有兩個大,看見高歡這種神色,他真恨不得一頭撞死在牌坊上。
“比試還在明天晚上吧?你今天急什麼?”沒好氣地,他問。
“是今晚。”高歡眼中古怪的神色忽然變成了笑意,帶着幾乎要大笑的表情,說了一句很要命的話——“閣下已經吊在這裏一天一夜了,不知道嗎?”
“我可是守諾言的人,為了等閣下醒來比試,足足等了二個時辰。”
他的話語雖然很溫和,但是任飛揚卻象一條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了起來:“臭妖女!”驀然,他半弓起身子,張口對着腳上捆綁的繩索一吹。——在一吹之下,有如利劍切過,繩索居然紛紛而落!任飛揚氣急敗壞的落地,還不忘整理一下自己的紅披風和亂髮,眼神不羈而驕傲。
“好一個凝氣成劍!”身邊忽然有疏疏落落的掌聲,他回頭,就看見靠着柱子的高歡在鼓掌,眼睛裏雖然有驚訝的神色,但是眉宇間卻有另外複雜的神色。
任飛揚劍眉揚了揚,恨恨說:“今天懶得和你動手了!我要先去找那個妖女算帳!”
真的是面子掃地……一想起今天自己被人圍觀的樣子,他登時痛不欲生,一把把垂落至肩頭的長發甩到背後,大步朝天后宮掠去。
白衣一動,高歡居然跟了上來,淡淡道:“我和你一起去。”
任飛揚看了看他,忽然腳下加力,如一隻紅色大鳥一般飛掠而起。
他用劍,而且是高手中的高手。而用劍的高手一般也是輕功的高手,所以他一向對於自己的輕功很有自信。正當他這麼想的時候,卻看到高歡在身側對他笑了笑:“任公子好高的輕功。”
他一直與任飛揚並肩而行,沒有落後半步,不僅如此,居然還若無其事的開口說笑。
任飛揚哼了一聲,好勝心起,儘力施展身法閃電般飛掠,足尖只沾着地面的草葉。風馳電掣,他一頭黑髮飛揚起來,大紅的披風更已在凜冽的夜風中獵獵作響。
兩人並肩飛掠,誰也不落後誰,閃電般向前奔去。
任飛揚正奔的起勁,忽然右手一緊,已被高歡拉住。
“快退!”高歡果斷的低叱一聲,硬生生將奔馳的身形頓住。任飛揚向前沖了一步,回頭惱怒的問:“你又有什麼毛病?”
“別靠近圍牆……”高歡神色嚴肅,看着牆角的幾盆蘭花,“這是素心蘭,有麻醉作用。”
目光四掃,又指了指牆上攀爬的碧綠藤蔓——“曼陀羅!”
任飛揚恍然大悟:“怪不得我昨晚一進去就天昏地暗!媽的,這妖女居然用毒!”他憤憤然,但是看了看那幾盆蘭花,又頓住了腳步,有些詫然:“但我昨晚來的時候,這些花盆還沒有放上去啊——難道她是料到了我要回來報復,所以又加了料來對付我?”
高歡卻低頭思索,輕輕道:“那葉姑娘是用毒的高手阿……素心蘭,曼陀羅——難道是……”
任飛揚有些沉不住氣了:“我們屏住呼吸衝進去吧!”不等高歡回答,他已經如箭一般地沖了出去。
高歡卻撕下衣襟包住了口鼻,又挽起袖口,等一切迅速結束妥當,才沖向門口。在衝過去的過程中,他的全身都處於高度的警惕狀況中。
他的一舉一動,都非常之冷靜鎮定,顯示出及其敏銳的觀察力和快捷的決斷能力!
但無論是輕率的還是警惕的,他們兩個人都無恙地衝到了門邊。
任飛揚正待舉手推門,高歡執劍的右手忽然閃電般翻出,“啪”地一聲擊在他手腕上。
任飛揚對他怒目而視,卻只見高歡的右手迅速收回,劍柄“當”的一聲敲在門上。一接觸大門,劍柄居然“吱吱”作響!高歡急忙縮手回視,劍柄上木質的護手居然焦了一大片!
“好險……”任飛揚心下雖感激,但是臉上卻仍然一派傲氣,心想:“看那傢伙如何開門!”
只見高歡略一沉吟,右手拇指扣住中指,屈指一彈,一道凌厲的指風破空而出,擊在門上。
“嗤”的一聲,鐵皮包的門上居然出現了一個淺淺的坑!
好厲害的天魔指!——任飛揚臉色又變了——只是,這麼邪門霸道的武功,這個看起來是名門正派的“大俠”又怎麼會的?
門無聲無息地打開了。任飛揚往門中一看,天女祠黑沉沉的一片。
他少年心性,天不怕地不怕,反手拔劍護住周身,緩緩走了進去。
他沒看見,在他抽出劍時,高歡的目光閃電般地落在了劍上——那的確是一把好劍,清光冷徹,淡青色的劍脊上,用篆書刻着“問情”二字。驀然間——不知為何,高歡目中殺氣湧現!
這時,任飛揚已進了院子,回頭沖他招了招手。
高歡在一剎間已把殺氣消於無形,也隨即跟了進去。
門內一切都很安靜,安靜得似乎有些令人忐忑不安。
不但不見了葉風砂,也不見了她身邊那一群孩子,甚至——
連空地上那座墳也不可思議地不見了!
“天!”任飛揚也不禁失聲驚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高歡卻處於極其警戒的狀態中,在黑夜中,他突然感覺到了什麼,低叱:“快護住全身!”喊聲中他亦已極快的速度反手拔劍!
兩道劍光幾乎同時閃出,隨即化為漫天銀光,罩住了兩人周身上下。
只聽黑夜中傳來如悶雷般的鳴聲,滾滾而至,包圍了兩人。
“是蜂!”任飛揚道,一邊信手揮灑,淡淡一層劍光灑下來,護住了周身。兩人自保均無大礙,可這一來,要求脫身卻不是很容易的事情了。高歡雙眉已皺起,沉思。
突然間,一聲輕哨,蜂群的轟鳴頓時寂然。
兩人停手,同時望向前方。
兩丈開外,一位素衣女子緩緩轉過頭來。她長發及腰,眉目清麗如畫,可彷彿又是個一口氣就能吹散的美麗幽靈。葉風砂…
“你們來這兒幹什麼?”她語氣有些急促,但然沉靜如故。
任飛揚心頭火起,衝口正要大罵,高歡卻一手拉住了他的袖子,用目光示意同伴安靜。然後,轉頭向那個素衣女子,道:“葉姑娘設下重重埋伏,莫非另待有人前來?”
葉風砂似乎怔了一下,但終於點頭:“不錯,今夜有人要來殺我——兩位還是請快走,免得捲入是非之中,無故受牽連。”
任飛揚哼了一聲,忍不住道:“原來你也會怕別人?”
葉風砂也不理會他,淡淡道:“我已道明了苦衷,請兩位快回吧。”她轉頭對任飛揚道:“如果任公子有什麼事,也請改天再來。如果我還有命在,一定好好給個交待。”
她語音堅定而誠懇,有一種不容抗拒的威嚴,讓任飛揚也不由收斂了一貫的輕浮和狂妄,對這個女子刮目相看。
“喂,你一個女子要對付那些人,很不安全啊!”任飛揚好管閑事之心又起,看了看眼前這個嬌柔似不禁風的女郎,抱劍大咧咧地道,“我幫你一把吧!”
葉風砂略帶驚詫地望了他一眼,似乎奇怪於這個紅衣黑髮的少年也會拔刀相助,但她仍淡淡道:“心領了。但自己的事,我想自己解決。”
任飛揚還待再說什麼,高歡卻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身形一側,伏倒在地,貼耳於地細細傾聽——過了許久,他才從地上跳起,神色極為嚴肅:“東南方十里之外,有水流崩堤,還有大批人手走動。”
話音未落,風砂的臉色已經蒼白。
“孩子們都在綠楊堤!他們居然找到了那裏!”她幾乎是絕望地嘶聲道,反身已向門外奔去。
紅衣閃動,任飛揚已攔住了她。
“那些人一定是引你去送死的,”他凝重地說道,平日始終漫不經心、邪氣十足的眼中已沒有半分玩笑的意味,而變得象劍般凌厲,“你在天女祠,他們沖不進來,可一到外邊,你只有任由他們宰割了!”
風砂沒聽他的,頭也不回地往門外奔去。
只聽耳邊風聲一動,她登時覺得自己全身飛了起來。風砂還未回過神,任飛揚的聲音已經傳來:“你這種速度,只怕跑到堤上時早已水漫金山了。”他的聲音,突然又恢復了平日的戲謔。
風砂俯身看着腳下的樹叢、土地在飛快地倒退,又側過頭看看這位攜她飛掠的少年。大紅披風襯着他黑色的長發,他整個人充滿了生氣和活力,彷彿一輪初升的紅日。
這時,她突然覺得右手一緊,飛掠的速度加快了許多。
剛回頭,她就看見了右側的白衣青年。高歡。
“你再不拉她一把,我遲早會累死的。”任飛揚笑道,一邊腳下加力。
高歡和任飛揚一左一右,攜着風砂風馳電掣般地掠去。
※※※
還未到綠楊堤,遠遠地就聽到了嘩嘩的水聲和孩子們的哭喊。
“姨姨快來呀,發大水了!”“姨姨救命啊!”
稚氣的哭喊聲象針一樣地刺在她的心中,風砂的焦急已再也掩飾不住。
堤已被人炸開了一段一丈寬的口子,河水急劇湧入,整個堤岸邊的土地已成一片汪洋!一群十來歲的孩子擠在一堆,蹲在一個小土丘上,六神無主地哭喊着。水漸漸漫了上來,眼看已要淹沒土丘。
高歡與任飛揚拉着風砂掠到了堤旁的山坡上。一落地,任飛揚開口了:“我去堵住堤口,你去救孩子們!”話音未落,他已消失。
高歡似乎有些遲疑。風砂焦急地看着他:“你還不動手?”她心急如焚,因為迅速湧進的水流,已在急速地吞沒着土丘上的孩子!她等不及,不顧一切的準備涉水衝過去。
“你別動!”高歡一聲喝止,終於動手了,但不是衝過去救孩子,而是閃電般地掠進了山坡上的樹叢。風砂正在奇怪,只聽一連串的慘叫聲已在林中響起!
慘叫聲未落,高歡已風般在她面前出現。風砂看到了他衣襟上的血和出鞘的劍,嘆了口氣——原來,高歡是殺了埋伏在附近的殺手們,才好放心地去救孩子。這個男子做事,從來都這麼周到。
高歡沒說一句話,已掠過了水面,輕輕落在土丘上。然而那些孩子卻一個個驚疑不定的看着他。
“高叔叔!”驀然,孩子中一個聲音歡呼,“這就是救過我的高叔叔!”孩子們一下子歡叫了起來,個個伸手要他抱。
高歡發現剛才那個聲音是小琪發出的,那個賣海瓜子的小女孩正用一雙無邪而歡樂的眼睛看着他。他不由對她伸出了手,說了一個字:“走!”
小琪遲疑了一下,卻搖了搖頭:“這兒我最大,先讓弟弟妹妹們走吧,高叔叔!”她誠懇地請求。
高歡目光泛上了嘉許之色,這個小姑娘只有十一、二歲,可是她的風骨,已是第二次讓他感到驚訝了。他更不遲疑,左手抱起一個孩子,右手執劍,已提氣掠過水麵。到山坡上,一放下孩子,孩子就撲入風砂懷中哭叫:“姑姑!”
“誠誠乖,誠誠長大了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可不能哭鼻子哦!”風砂柔聲道。
那個叫誠誠的孩子果然忍住了淚,仰起小臉,抽泣着:“對,我長大了是個大大的英雄……就象高叔叔一樣!”他側頭望着高歡,可高歡已不在了。
又有一個孩子被送了過來。風砂忍不住問:“你累不累?”
高歡搖搖頭,又飛掠了回去。
一個、兩個、三個……圍在風砂周圍的孩子在漸漸多了起來,而高歡本就有些蒼白的臉色,也漸漸越加發白了。
到他放下第五個孩子時,在他彎腰之間,風砂發覺他的鞋上已浸了水——
這證明他已不能象剛開始那樣來去自如了。畢竟抱了一個孩子,再施展登萍渡水的輕功,同時又時刻提防着四周的暗算,的確非常辛苦。
風砂本想勸他歇一歇,可一見到激流中被困的剩下的兩個孩子,她又開不了這個口。與孩子們的性命比起來,高歡累一些在她來說實在是不足道的。
第六個孩子送到時,高歡的腳步已有些沉重。風砂注意到他綁腿上已濕了一片。
“高公子,歇歇吧!”她終於忍不住開口道。
高歡笑了笑,沒有回答。
風砂第一次看見他笑。他不笑的時候已經很好看了,笑起來時更加動人。他的笑容,就象春風拂過雪封的荒原。
可風砂的感覺卻有些不同,只覺得他的笑容中有什麼異樣。
她記起了在大街上他留給她的第一印象,徒然間明白了——是他的眼睛!那麼冷酷,那麼鎮定,彷彿千古不化的冰川!
在他笑的時候,也唯有眼睛是不笑的。
那是絕對的冷酷。
“這等俠風義骨的人,為什麼會有這麼冰雪般的目光?”
等她從沉思中抬頭時,高歡又已不在了。他已到了被水淹沒的土丘上,從水中抱起了最後的小琪。
小琪手中還抱着一個青磁小罈子,一雙明如晨星的眼睛盯着高歡:“現在輪到我了,高叔叔!”她孤身一人圍在滔滔大水中,至始至終不曾有絲毫怯意。
高歡俯身用左手抱起她,手竟有些軟了。畢竟他已背過了六個孩子,體力消耗極大,而且一個十一、二歲的半大孩子也實在不輕。
這一次他沒有掠過水麵,因為他很清楚地明白自己絕對過不了。他把小琪托在肩頭,一手執劍,慢慢走入水中。水漸漸沒了上來。水很急,若換了別人,早已立不穩腳跟了。
從土丘到山坡只有五丈的路,可他卻走得很慢、很慢。
突然他右手動了,小琪只見一道電光擊入了水中。
“不要看!”高歡低叱一聲,她忙乖乖地閉上了眼不去看。水中湧出了殷紅的血,大股大股的,同時,一個黑衣人已從水底浮了上來。一個沒有頭的人。這邊風砂也及時令孩子們轉過頭去。
現在連風砂也看出來了,他之所以走得慢,是因為他全身正處於極度的緊張防備之中!面對着周圍看不見的環伺的殺手,他的每一步都沒有破綻,讓人無懈可擊。
※※※
這時,只聽上游一聲巨響,一道極其凌厲的劍光驚電似地橫空一閃,那株城中唯一的千年楊樹已轟然倒下,正橫在一丈寬的決口上。
一劍截斷巨木,那是何等驚人的一劍!
巨木倒下之時,風砂看見那顯眼的大紅披風高高揚起,在晨曦中更加鮮艷如火。任飛揚顯然也是經過激烈的搏殺才走到那邊的——因為決口附近的水也已經變紅,紅得就像他的披風。
任飛揚仍在與那些敵手纏鬥,他不是沒能力殺他們,而是他實在想試試自己的武功有多高。從小到大,他沒有出過白鹿城,只聽別人一直誇他功夫好,可沒找武林人比試,他心中始終半信半疑。
如今這幫人顯然就是什麼“江湖中人”,任飛揚來了興緻,準備好好試試自己到底有多少水準。
那黑衣人共有四個,都一身勁裝,臉扎黑巾,手持短刀,圍住了他。
任飛揚穩穩站在堤上,目光落在了一個身上。這個人看起來是四個人中的頭,也是武功最好的一位。“好,我先用十成功夫。”他心念一動,劍已刺出。他這一劍是虛招,算準了對方會向右躲避,故一劍出手后就準備在右邊再出劍。
可不等他使完虛招後轉動手腕,這一劍竟直直插入了那人心口!
“怎麼一回事?”任飛揚怔怔地想,想不通是自己武功太好,還是對方太臭。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剛才出手一劍,雖是虛招,可出手之快已讓這些二三流的武林中人不及閃避!
“那好,我用六成功夫再試試。”他剛剛想定了念頭,對方兩名黑衣人已一前一後同時撲了過來。
“太好了,正合我意!”他大笑,揚起劍迎了上去。
前面那人使的是一隊分水峨嵋刺,直刺他的雙目,而背後那人的一柄短刀已斬向他的后心。誰都以為他只有向左右閃,可他偏偏閃電般往前把眼睛往刺上送!
他向前的一衝之時,右手長劍已從臂下穿過,毒蛇般準確地刺入了身後那人的心口。這時,他才抽身急退,長劍自下而上斜斜削起,那兩柄峨嵋刺連同兩隻手就飛了出去。
這時他也感到了雙目的微痛,剛才那兩柄峨嵋刺幾乎劃破了他的眼瞼!只差千分之一秒。可這正是他所要追求的。
他喜歡速度,也喜歡冒險。正如他喜歡穿大紅的披風一樣。
※※※
高歡托着小琪,慢慢涉水走向山坡。
水漸漸漫到了他的腰,他的胸口。風砂在山坡上急切地等他前來。
這短短一段路,彷彿長得沒有盡頭。
只有小琪,抱着那青磁罈子,仍無憂地向對岸的夥伴們招手歡笑。
高歡終於到了坡地旁邊。風砂跪在一塊突出的岩石上,伸出了手:“把小琪遞給我,你再上來。”
高歡沒有動,臉色蒼白。風砂被他目中閃過的冷利目光所驚住!
他什麼話也沒說,全身象僵住了一般。
風砂抬頭向他身後望去,臉色亦已蒼白。激流對面的山坡上,茅草唰唰分開,幾十支勁弩已對準了高歡與小琪!
高歡一動也不動地站在水中,一手握劍,一手托着肩上的小琪。他若不動,全身都處於嚴密防守之下,並無一處有空門,甚至連案上的風砂都在他的保護之下;可他只要稍動一下,幾十支勁弩便會立刻射殺他於箭下!他還護着一個孩子,不能冒這個險。
這一下,連風砂都不敢再動了。小琪是個聰明孩子,看見姨姨和高叔叔都不動了,便也乖乖地抱着罈子不聲響。
風砂跪在石上,高歡站在水裏。兩人的目光同樣鎮定而從容。
他們在等,等任飛揚回來。只要他一回來,這危險就可以解決。
可正殺得興起的任飛揚,少年心性,絲毫不知這邊的極度險情。
風砂跪在石上,看着下邊激流中的高歡。他就象一尊石像。
水還在慢慢上漲,從他胸口漫到了下頷,又從下頷漫到了嘴邊。高歡仍一動不動,連眼都沒眨一下。他的神經,彷彿是鐵絲做成的。
風砂也沒有動,跪在石上,始終保持着剛才的姿勢。
水漫過了他的嘴,他的鼻。他已無法呼吸!
風砂看着高歡沒入水中,目光始終不變,同樣的鎮定、冷靜。高歡看着她,目光也有佩服之色。水一分分地往上漲。
終於,洶湧的流水徹底把他吞沒!
“姨,高叔叔沉下去了!”一直拚命忍住的小琪“哇”地哭了出來。
“閉嘴,別動!”風砂惡狠狠地叱道,一反平日的溫和。小琪立刻被鎮住了,不敢再說一句話。她以為高叔叔死了,可又發覺托在她腰間的那隻手,依然穩定如鐵,沒有絲毫放鬆。
半柱香過去了,水下的高歡沒有動靜。沒有動,甚至沒有呼吸!
連風砂的眼中都有了擔憂之色。
突然間,水聲大動,小琪如箭般從水面拋起!
“嗖嗖嗖”幾十支勁弩立刻雨般向半空中的小琪射去!只怕她再次落到水面時,已萬箭穿心!
風砂閃電般抬頭,看見紅衣如火般掠過!紅色的披風如席般卷到,幾十支勁弩悉數被包住。任飛揚!那個少年心性的傢伙終於玩夠返回了!
與此同時,水底的高歡已如騰蛟般躍起!
“讓孩子們轉身!”他厲聲喝道。
任飛揚右臂輕舒,抱住小琪落了下來。人未着地,左手一揚,巨大的紅披風已罩住了孩子們的臉。
高歡已到了對岸的另一處。劍光閃出!
風雷之聲夾着慘叫,令人心顫;而衝天而起的血柱和殘手斷足更構成了觸目驚心的血圖!劍光只閃了一下,對岸已沒有了人聲。
殺氣好重的一劍!彷彿來自於地獄!
連任飛揚都有些呆住了。這樣凌厲而血腥的一劍,連他自問也使不出來!“好厲害,好厲害……”他喃喃道,“想不到這傢伙殺起人來可真不含糊……難怪不讓孩子們看了。”
※※※
所有的屍體已被踢入水中。高歡回到山坡上時,面色已極其蒼白,連向來筆直的腰身,也有些彎了下來。他實在太累了。
“喂,剛才那一劍叫什麼?好霸道呀!”任飛揚雙手交叉抱在胸前,不服氣地問倚樹而坐,閉目養神的高歡。
高歡仍閉着眼,淡淡道:“叫地獄雷霆。”
“果然恰當!”任飛揚嘴角扯了扯,甩了甩滑到肩頭的黑髮,道:“我什麼時候也想領教領教。”
這時,一個怯怯的小女孩聲音傳來:“任叔叔,你的披風。”
任飛揚低頭,只見小琪捧着折得方方正正的披風,踮着腳奉上來。她看着他時,目光中已少了以往的不信任與防備,帶着欽佩而天真的光,定定的看着他。
任飛揚被這一聲“叔叔”叫得渾身不自在,拍拍她的頭:“小丫頭,叫我任飛揚好了,別叔叔長叔叔短的。”
“可姑姑讓我們叫你叔叔——她說你們兩個救了大家,要對叔叔恭敬一點!”小琪眨着眼睛,天真地問,“可好好的,為什麼發了大水呢?”
任飛揚撇撇嘴:“看這場仗打的……連我也莫名其妙。”他回頭問高歡:“喂,你知不知道這到底怎麼回事?”高歡倚樹而坐,只搖了搖頭。
這時,一直跟在小琪後面的男孩子終於鼓足了勇氣,怯怯喚了聲:“任叔叔。”
任飛揚沒好氣道:“別叫什麼叔叔,行不行?又有什麼事?”
那個男孩子低頭道:“對……對不起,任叔叔。”
任飛揚奇道:“有什麼對不起?”
“昨、昨天晚上是我……我和誠誠,把你、把你……”那孩子低下了頭,不安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姑姑說送你出去就行了,可你白天……白天欺負了小琪,我和誠誠就……想、想……”
任飛揚怔了一下,回想起被人倒吊了一天一夜,不由火氣往上沖,忍不住就往這孩子臉上抽去。那孩子下了一跳,可任飛揚出手之快,又怎是他可以躲得了的?
任飛揚一掌到了他面頰寸許之處,突地手腕翻轉,輕輕撫了撫他的頭頂,大笑:“這小傢伙,可真該死!不過我可不打小孩子。”
那孩子怔了半晌,突然撲過來抱住了任飛揚的腿,歡叫:“任叔叔教我武功!任叔叔這麼高的本事,教教我嘛!”
任飛揚正被他纏得無計可施,只聽一個沉靜柔和的語聲道:“小飛,別鬧,回來。”小飛似乎很聽話,立刻放開了手,十二萬分不情願地走了開去。
風砂坐在水邊,攬着一群孩子,不知在幹什麼。
她一身湖藍衫子,長發水般披了下來,幾綹已拂到了水面。她的臉色略有些蒼白,身子似乎也有些單薄,可她雙眸中那沉靜的溫柔,卻帶着一絲幽怨鎮定的神色,又讓人對其不敢小覷。
旭日東升,她一身藍衫,坐在碧水之旁,長長的秀髮在風中翻飛,在水面輕拂。色彩之明麗和諧,靜中又有動,簡直如塵世外的仙境中人。
“居然這麼美,”任飛揚忍不住讚歎了一聲,他搖了搖頭,“我以前可從沒想過這世上居然有這麼美的東西。”他沒有說“這麼美的人”,是因為他以把人融入了景中,在他眼裏,只有這整幅畫,才是最美的。
高歡倚着樹,亦已睜開了眼睛。可他死水一般沉寂的眼中,卻閃動着複雜而讓人費解的神色。
正如他的人,高深莫測、正邪難辨。
他也正在看着風砂那邊。不過他的目光沒有停留在風砂身邊,卻凝視着仍在漸漸上漲的水面。水流仍急,“嘩嘩”地衝撞着,捲起一個個漩渦。
高歡不語。突然他目光一變,大呼:“小心水裏!”
喊聲中水面突然破裂,幾隻手閃電般從水中伸出,一把抓住風砂垂落水面的長發,把她拉下水去!
高歡手一揮,一道白光箭般射出。只聽“唰”地一聲輕響,白光過處,風砂那一綹長發已被齊齊截斷!高歡與任飛揚已同時飛身掠出,在白光墜入水面一剎間,高歡已反手一抄,握住了他的劍,同時手往下一沉,水下立刻有一股血冒出。
與此同時,任飛揚的劍亦已殺了兩位已沉入水中的殺手。
高歡正欲挾着風砂掠回,但突覺真氣不繼,半身已沒入水中。他心知方才體力消耗太多,便立刻把風砂推入任飛揚懷中,叱道:“快回岸上去,我斷後!”
任飛揚衝天而起。突然水下伸出一圈黑索,套住他右足往水下拉!高歡一眼瞥見,右手反削過去,黑索齊斷,任飛揚衝天而起,挾着風砂掠向岸邊。
高歡一劍削斷了黑索,突然發覺水流有異,本能地在水下雙腳踢出。只聽水下幾聲模糊的慘叫,兩名黑衣人浮了上來,在水上一邊拚命掙扎一邊抓着自己的咽喉。咽喉上的血泉水一樣地湧出來。
高歡飛身掠起,長劍橫貫長空,劍氣逼人。他每一劍出,必有血湧出。
這時,剛落到岸邊的風砂驚叫了一聲:“大師兄!”語聲中的驚恐與焦慮讓人不忍卒聽。她方才歷經驚險,始終不曾有半點慌亂,可這一聲驚呼——
高歡與任飛揚同時回頭,已見風砂拚命地伸手,想去夠那隻方才從她懷裏跌落的青磁小罈子。可罈子落入水中,很快被水流捲走。風砂一急之下,便欲涉水而去。
“你瘋了?”任飛揚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水下殺機重重,你不會武功,下去死定了!”
“不行!不行!我非要把它拿回來!”彷彿瘋狂一般,一向冷靜的女子忽然不顧一切的掙紮起來。
“真是麻煩啊……你等着!”任飛揚無奈的嘆息了一聲,他話音未落,人已閃電般的掠出。
掠至罈子上方,他閃電般地反手往水中一抄。可一剎間,罈子從水中直衝而起,撞向他的右肩!任飛揚處亂不驚,往左一閃,手已抄住了那個罈子。可在同一時間,水中一雙蒼白的手,已閃電般扣住了他的足踝,直往下拉!
任飛揚這一下可着了慌,他未出江湖,武功雖高,臨敵經驗卻幾乎為零,在對方猝及不防的扣住他腳腕時早把什麼劍法腿法忘了個一乾二淨。
百忙之中,他只好把罈子往上一拋,大叫一聲:“高歡,接着!”
高歡此刻也被三名殺手纏鬥得急,他眼看罈子拋過來,不顧那柄正插向自己腰間的峨嵋刺,如驚波般躍起。峨嵋刺刺入了他腰間,鋒銳隨着他的躍起,一下子沿腿外側創至足踝!
鮮血流滿了腿部,可他終於接住了那個罈子。想也不想地,立刻雙腿反踢而出,足尖點中了那兩名殺手的咽喉。他縮回腿時,血已從咽喉中噴出。他足尖靴尖上,兩截利刃閃閃發光。借這一踢之力,高歡向前貼水掠出,到方才任飛揚沉入之處,一劍刺下!
只聽水下一聲短促的叫聲,血水湧出,水面分開。任飛揚**地從水中掙扎着冒出,露出水面第一句就大呼:“高歡救命!我不會水!”
高歡看見他身側浮上那具屍體,便一足點着屍體的胸口,渡水過去拉起了紅衣少年。
他激戰良久,已無力拉任飛揚返回岸邊,只有以浮屍為筏——他應變之快可見一斑!
臨近岸邊,任飛揚掠上岸,立刻哇哇大吐起來,他方才在水下吃足了苦頭,口中、耳中、鼻中均被灌了不少水,十分難受。不過他在最後一刻,終於刺中了那名殺手,與此同時,高歡已及時趕到,也一劍從后心刺中那人,他才浮了上來。
風砂見高歡靠岸,忙伸手扶他:“受傷了么?”
高歡臉色蒼白,擺了擺手,同時避開了她的扶持:“沒事。”
他一步跨上岸,突然足下一軟向前栽去!他忙伸手撐住地面。風砂跪在岩上,立刻出手扶住了他的肩,只見他右腿整個血流如注,染紅了一大片。
“你還說沒事!”風砂微微氣急,一手按他在地上坐下,另外一隻手已從懷中掏出一個扁長的白玉匣子。打開來,裏面是一格格的東西,氣味各異,色彩繽紛。風砂挑了其中一格,手指沾了少許,抹在高歡的創口上。
這葯十分靈異,抹到之處流血立止,反而有些涼爽之感。風砂上好葯,又撕下衣襟為他裹好傷。
“這一來你三天內可別亂動了,小心又破了!”風砂抬頭道,突然目中湧上了淚,“真不知該怎麼謝你們,若不是你們,若不是你們……”
高歡只是笑了笑。風砂發覺他這一次笑,目中已微微有了些暖意。
“給你。”他遞過那隻青磁小罈子。風砂目光一亮,象看見親人一般把罈子擁入懷中,顫聲低喚:“大師兄……是大師兄呢!終於回來了。”
淚水湧出,流過她秀麗沉靜的面容。一滴淚水滴在他的手背,他的手竟難以覺察地顫了一下。
淚,居然是熱的。那滴淚滑過高歡的手背,滑落在他的劍上。
那是一把普通而破舊的劍,青色的劍脊上沒有刻字,只有一道淡淡的痕迹——彷彿是淚乾之後的痕迹。
看見她哭成那樣子,高歡依然沒有問什麼,只靜靜地看着。目光複雜而莫測。
“喂,難道這罈子裏面是你大師兄么?別開玩笑了!”反而是喘過氣來的任飛揚按捺不住好奇心,忍不住問道:“這倒底是怎麼回事?這些人和我們希里糊塗拼了一場,你究竟什麼地方得罪了他們?”
風砂漸漸止住了淚,回頭看看任飛揚,嘆息了一聲,俯身看了看岸邊那具浮屍,嘆道:“果然是神水宮的大執法……他們、他們終究不放過我。”
“神水宮?是什麼東西?”任飛揚好奇地問。高歡的臉色卻變了變,過了一會兒,才淡淡問風砂:“你是怎麼跟他們結怨的?”
風砂背過身去,俯身去挑那一綹落在水面的長發,突然長長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嘆息中包含着種種難以言表的凄涼和滄桑,似乎要把一生的苦難都在這聲嘆息中吐出盡。
她抬頭看向天際,目光居然有些恍惚:“我今年二十一了……這事,也整整過去了五年。”
“你今年才二十一歲?”任飛揚失聲,“那這些孩子……”
“是我收養的孤兒。”風砂淡淡道。她仍低頭拂着水面:“五年前我才十六歲,還是雪山派柳師殘門下最小的一名弟子……”
高歡點頭:“姑娘擅長醫藥,想必是雪山派門下的得意弟子了。”
葉風砂苦笑了一下,點了點頭:“那時候我年紀幼小,不懂人情世故,喜歡到處逛,一見不合心意之事,便要管一管。少年心性,輕狂不羈,也不知在外闖了多少禍……”
說到這兒,她抬頭看了任飛揚一眼,繼續道,“幸好我有一位待我極好的大師兄。他武功高,脾氣也好,無論我闖了多大的禍,無論他是多麼的忙,他總是幫着我。他年紀雖輕,可為人洒脫豪爽,武功也是一流,因此黑白兩道都賣他面子,從不過分為難我這個小師妹。”風砂說到這兒,臉上微現笑意。
高歡突然插了一句:“你那位師兄,是不是叫做岳劍飛?”
風砂驀然一驚,抬頭問:“你怎麼知道的?!”
高歡點頭低嘆:“十年之前,雪山派新一代中以岳劍飛最負盛名,我也見過他幾次。直到五年前,他突然不知所蹤,當時武林中很多人還未這個人的消失嘆息了很久。”
風砂看着他,目光漸漸露出親切之意,痴痴道:“原來……原來你見過他……不錯,沒有誰知道他的不知所蹤的原因……那是因為五年前我闖了彌天大禍——
“我無意中殺了神水宮宮主唯一的女兒!”
任飛揚對武林掌故完全不知,也不知神水宮是何方神聖。可高歡臉色卻變了變:“神水宮當時勢力之盛在西南方一時無兩,你居然敢冒大不韙,也夠大膽的。”
風砂道:“因為那個時候……那時我也不知那醜女居然是神水宮的人啊!”
“那個醜丫頭……出手那樣惡毒,專以毒藥毀去絕色少女的面容——她動到我頭上,我少年氣盛,自然立刻還以顏色。”她頓了頓,臉上突然微現懼色,“我殺了那丫頭,可她在斷氣之前,瞪着我詛咒道:‘你殺了我,懲罰會比死更殘忍!’”
“當時我只是冷笑,壓根沒把她的恐嚇當一回事——最多一命抵一命而已,我可不怕死!”
“師兄回來,一見到她的屍體,臉色立刻變了:‘小葉子,你居然殺了她?!’……我從來沒看見師兄的神色那樣驚懼過,忽然,我心裏也開始怕起來!”
“師兄雖生我的氣,可還是幫我把她埋了,又毀了一切證據,對我說:‘千萬不要再提起這件事,知道么?’我點了點,發現大師兄心裏其實也很害怕——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自己闖了多大的禍。”風砂一邊緩緩說著,一邊把撈上的一綹長發編成小辮子。
“事情終於還是瞞不住。神水宮找上門來了,要雪山派給一個交代……雖然我殺那個妖女確實是替天行道,師父卻不想與神水宮為敵,於是狠了狠心,把我交給他們處置。”
聽到這兒,任飛揚忍不住詫道:“那你大師兄難道不管你了?”
風砂悠悠嘆了口氣:“他當時不在幫中,若他在的話,神水宮若想帶走我,除非殺了他。”她低頭苦笑一聲:“那個時候他對我如此,我當時卻從未放在心上過,只覺得他寵着我,乃是天經地義的事……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心如刀割,後悔莫及。”
“那是因為你才十五六歲,並不是如今的你啊。”高歡淡淡插了一句。
風砂點點頭,感激的看了他一眼,繼續道:“被押到神水宮后,我天天盼着大師兄來救我。我那時根本不知道神水宮有多麼可怕,一心以為只要大師兄來,一切事都能解決……”
她的話如同風一樣柔和悠然的蕩漾在空氣中,然而,小琪卻領着小飛跑了過來,打斷了三個人的談話。小飛手中捧着一大堆草葉,翹着嘴問風砂:“姑姑,你不是說有四片葉子的三葉草么?為什麼我找了這麼久卻一片也沒找到?”他把手中的草氣呼呼地往地上一丟。
風砂含笑颳了刮他的臉,柔聲道:“世上是有四片葉子的三葉草,找到了它也就找到了‘幸福’。你想‘幸福’會這麼容易找到么?”
小飛嘟着嘴不說話,小琪拉着他的手,責怪:“我說過要你別來吵姨和叔叔們,你偏要來。咱們再好好回去找一找吧!”兩人拉着手跑了回去。
風砂笑了笑:“終究是小孩子,這種傳說也信得跟真的一樣。”
高歡抬起頭,反問:“你信不信?”
風砂怔了一下,過了好一會才搖搖頭:“我不知道。”
任飛揚在一邊笑了:“當然不信了。人的一生怎麼會靠一根草來決定?你想要什麼,就得自己去拿——我命由我,可不由天。”他笑容開朗而燦爛,不住的催促着風砂:“喂,接着往下講啊,你師兄最後來救你沒有?不過我想他一定會來的,換了我也一樣。只不過……”他笑了幾聲,嘆氣:“你這樣到處惹事,你師兄遲早會被你害死。”
他語音未落,風砂全身一震,臉色轉瞬蒼白如雪。
任飛揚嚇了一跳,忙收斂了玩笑語氣:“喂喂喂,我只隨便說說,別生氣!”
風砂苦笑:“我怎會生氣。因為你說的本來都是實話。”她語聲在微微顫抖,“師兄果然在一天半夜裏來救我了。可我一見他就呆了——他身上好象受了很重的傷,連說話的聲音也變了。我並不知道,他為了闖進來吃了多少苦頭。他還是象以往那樣什麼都不在乎,笑嘻嘻地解開繩子帶我走……”
說到這兒,她語聲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幾乎說不下去:“我們……逃不了多遠,就被神水宮發覺了。他們……他們武功高得讓當時的我不可思議,很快我們就被困住了,寸不難行。”
沉浸在往日的回憶中,她臉色雪一樣白,連單薄的身子也在微微發抖:“那時候神水宮主出來了,是個四十左右的中年人。他看見我們兩個,突然笑了笑,說他很佩服我大師兄的膽色,敢孤身一人闖入神水宮救人。看在這一點份上,他願意給我們一個活着的機會……”
“他擺了十杯酒,說其中只有一杯無毒,其它的都放入了神水宮的天一神水。他要師兄挑一杯喝下去,如果僥倖是沒毒的,我們就可以走人;可若是有毒,師兄和我就都得把命留下來。這天一神水之毒,絕對是滅絕人性的!”
“十分之一的機會,好傢夥!”任飛揚抽了口冷氣,“沒的選了——乾脆就跟他賭了這條命!”
風砂又不禁抬眼望了望這紅衣黑髮、意氣飛揚的少年,彷彿看見了師兄的當年。她低下頭,繼續道:“我都快急死了,師兄還是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隨隨便便挑了一杯喝了下去,然後笑嘻嘻地望着神水宮主問:‘你看我運氣怎麼樣?’”
“神水宮主看了他一會兒,見他臉色不變,終於嘆了口氣:‘我算服你了,年輕人。’他揮揮手,讓手下放行。”
任飛揚舒了口氣,笑道:“你師兄果然運氣不錯。”
“不會這麼簡單。”高歡淡淡說了句,便了低頭信手拈着地上那一堆草。
風砂沉默了一下,穩了穩自己的情緒,哽咽道:“下山的路上,我還一直興高采烈地說著,誇師兄運氣真好。他什麼話也沒說,只快步走下山去。我見他什麼也不說,有點奇怪,便看了他一眼,才發覺他也在看着我……”
她仰頭閉了一下眼睛,繼續道:“一路上他什麼也不說,就這樣看着我。那種眼神……那種眼神……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我還不懂,只隱隱有些害怕,拉着他問出了什麼事。師兄低聲要我別回頭,扶着他快點往山下走,一定不能讓人看出異樣來。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嘴角一滴滴滲出血來。我這才明白——原來剛才那杯酒是有毒的!師兄為了救我,才拚命忍住了不說。”風砂一邊述說,一邊已失聲痛哭。
“好小子,撕心裂肺的痛,難得他能忍這麼久!”任飛揚不禁脫口贊道,眼神也熱了起來。
高歡卻沒有說一句話,嘴角掠過一絲令人捉摸不透的神色。
風砂流淚道:“到了山下,我只覺得他倚在我肩上的身子越來越重。師兄讓我把他扶到地上坐下,反手就用劍刺了自己三劍。我知道他是難受極了才這麼做的,我只盼能替他身受這種罪,可……師兄還是這樣看着我,但我發現他的眼中已有了一種奇怪的死灰色。”
“我大哭起來,我真的怕極了!師兄卻還是那樣什麼都不在乎地笑嘻嘻,他說:‘小葉子,以後可別再惹事了,師兄再也幫不了你啦!’我大哭着說我一定會乖乖聽話不再鬧事,求他千萬別留下我一個人。師兄搖搖頭嘆了口氣說他是想留下來,可老天爺不讓了……”
“我嚇壞了,一直地哭,哭得令師兄心煩了,便罵我:‘死就是死,哭什麼?就當師兄出遠門去了。’我說師兄出遠門,無論去哪兒總有回來的一天,可若死了就一輩子也見不到了。”
“師兄這才怔了一下,嘆了口氣不再說話,只那樣子看着我。血從他嘴角、鼻下、耳中滲出,他神色很痛苦,痛苦得幾乎發狂。我也快發瘋了!那時我還不會醫術,只有眼睜睜地看他死!
“師兄咬着牙,突然伸出手拉住我,低聲對我說:‘小葉子,我喜歡你。但你……還太小,我本想到了你十八歲,才告訴你的……可現在不成了。’他聲音抖得厲害,我的心也快跳出了嗓子——我以前從沒有想過啊!為什麼會這樣?”
“我只覺得師兄的手在一點點冷下去,我拚命地哭,喊着他,說他如果不扔下我一個人,我一定長大嫁給他。師兄突然笑了笑,問:‘小葉子,你真的肯嫁給我?’我點過了頭,仍是哭。
“他突然拔出了劍,回手一圈,把我逼出了七尺開外,大笑:‘很好,很好。我岳劍飛這一生也算來過、活過、愛過,總算沒留下什麼遺憾!’他反手把劍一橫,就、就……!”
“全結束了……師兄死了,我也死了,世上不會再有‘小葉子’這個人了。我也不回雪山派了,我帶了師兄的骨灰到處流浪,無論走到哪兒總把他帶在一起。師兄活着時我還不懂;等我真正懂了,卻又太遲了。”
話音漸漸低了下去,終於遊絲般斷於風中。風砂不再說什麼,背對着兩人坐在石上,雙肩微微顫抖。
任飛揚似乎還沉浸在方才這驚心動魄的往事中,這時才吐了一口氣,按劍而起,胸中熱血沸騰,再難抑制,不由仰天長嘯道:“世上還有這般好男兒!江湖中一定還有這樣的人,我久居於此,也該入江湖結識一下英雄,闖蕩出一番事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