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車上下來的時候,她終於看見了傳說中的聽雪樓。

果然是名門大派的氣象,一進門宛如進了皇宮園林,院中綠樹如海,一眼望去竟不見任何房屋。只在極遠處,才隱約有幾幢各色的樓宇亭台。

沿路雖不見有所謂的象“江湖豪傑”之類的人物,但即使是隨車的小廝侍從,雖然目光平靜,但閑適中自有一種凜然肅殺。

青茗暗自嘆了口氣,想起自己這番奉了父命來這裏的原由——“聽雪樓的蕭老樓主,曾經在甘肅道上對你二伯有活命之恩。”

二伯……她再次嘆息,不明白同為歷代出名醫的薛家的人,為什麼二伯不像父親那樣老老實實的學醫濟世,成為宮廷御醫,光耀門楣——為什麼偏偏要去闖什麼“江湖”呢?

據說,那些江湖中的粗野漢子,過得都是刀頭舔血的日子。

“當年蕭老樓主死的突然,爹沒來得及做什麼,蕭家的人情就這麼欠下去了。”

“近來,聽說他的兒子病得厲害了,這次咱們總得盡一份心力罷?爹是朝廷供奉,等閑不能脫身半步,就看閨女你的了……”

“也虧的你雖是個丫頭,可家傳的醫術沒落下半點,到如今,恐怕爹也比不過你了——”

“雖說這樣,但一個女孩子家出頭露面,唉……真是委屈了你了。”

人情債難還,即使是薛神醫家的小姐,也明白這一點,於是,只能硬起頭皮,坐上聽雪樓的馬車來到了洛陽。青茗心下思忖着:只盼,這次治好了蕭家公子的病,以後薛家和那些江湖人士就再無任何關聯。

——那些傳說中一言不合動輒殺人放火的野蠻人。

“公子就在園子裏。”到了一座白樓前,待得進去,引路的童子卻自行退了,留了她一人在那裏,“白樓重地,屬下不能擅自進入。”

青茗進退不得,心想,那些江湖人果真是不懂規矩的,連待客都如此生硬——正想着,耳邊卻傳來了一絲簫音,極清極雅,聽不出什麼曲子,似乎只是信手吹來,卻煞是動人。青茗一時間聽的呆了,在門口站了,靜聽。

陡然,只聽那簫聲的調子一滑,一個高音便上不去,登時頓住了,園中隨即傳來斷續的咳嗽之聲——“哎呀!”她脫口叫了起來:這不是中氣不足的問題了,聽那咳嗽之聲,分明是——“是薛家的青茗小姐嗎?”驚呼聲方落,耳邊忽然聽得有人詢問,抬頭,就復又嚇了一次:本來空蕩蕩的小徑上,不知何時竟忽然出現了一個緋衣的女子,看着她,臉色淡淡的問。

一個很是清麗的女子,但是並不給人柔和親切的感覺,她看着青茗,青茗覺得她的目光似乎從冰水裏浸過,只是那樣一眼看過來,自己全身就不自在起來,點了點頭,也不知如何回話,便聽得那個女子輕輕道:“隨我來。”

轉過幾叢修竹紫羅,前面便是一池碧水,緋衣女子來到水榭前,叫了聲樓主,水榭中有一人站了起來,微笑道:“薛家神醫可是來了?”青茗定睛看去,只見一個二十七八歲的男子,臉頰清俊消瘦,手裏拿着一枝竹簫,一邊站起,一邊輕輕咳嗽。

青茗只往那無血色的面上望一眼,心中格登一下,情知這人是身患的不是一般的傷病,血氣已是極其衰弱,斷斷活不長久了——那樓主見青茗的神情稍稍一怔,知道醫家望聞切問功夫極深,這神醫之女恐怕已知自己的病況,只微微一笑:“久聞大名,姑娘請坐。”

青茗眼睛定定看着他,也不坐,靜默了片刻,忽然直言:“公子這病,並非小女力所能及。”一語畢,斂襟深深一禮,轉身便回。方才回頭,也不見那個緋衣女子如何起步,轉瞬間已經換了位置,攔在前方的竹徑上。

青茗嘆了口氣,心下倒有些好奇起來:莫非,這種就是所謂的“武功”了吧?

但是看眼前這一對男女,如此清奇的相貌,卻和自己想像中的武林豪客相差了十萬八千里——特別是那位倚欄吹簫的蕭樓主,眉目間沉靜儒雅的氣質,看上去,和京城王府里那些貴公子倒有七分相似。

“脈也未診,如何便下此斷言。”緋衣女子開口,與其說是在反駁她,不如更象是在說服自己,“或許還有救。”

青茗對於她目光中有意無意流露出來的凌厲氣勢相當敏感,不由自主的在內心生出反感來,冷冷道:“蕭公子先天本弱,癆病想來已有十年以上,胸肺皆已潰朽,而且血脈中有一惡瘤已至破潰之期,一旦血崩則大限立至……小女子是無能為力了,請另請高明。”

緋衣女子臉色轉白,但手指用力握緊,卻仍是堅持道:“既然來了,多少盡一些人事罷。”

“阿靖,今日你為何如此放不開?”陡然間,水榭里的蕭樓主忽地笑了起來,聲音朗朗的,竟然有幾分愉悅,全不似剛聽到了神醫的死亡診斷為憂。放下了簫,走過來,對青茗笑了笑,目光卻隨即落在緋衣女子身上:“薛小姐既然這麼說了,那麼多費事也是無益——。”

然後,他輕輕擊掌,喚:“來人,送客。”

花樹間輕輕一動,那些本來看上去靜謐茂森的枝葉間忽然憑空多了幾個人,無聲無息的落地,在蕭樓主面前單膝下跪:“遵令。”然後,其中一個白衣青年起身,對她微微一頷首,道:“姑娘,這邊請——”

青茗對兩位點了點頭,也順着小徑轉身走,剛回過頭,忽然聽得耳邊蕭樓主帶着笑意,輕輕對那個緋衣女子道:“阿靖,一開始就和你說了,我的病,就算薛家的人也是無能為力,你卻偏要執意請來試試……不過,你有這份心,我也知足了。”

“我只是想知道,我們之間的契約還能維持多久而已——”那個叫阿靖的緋衣女子卻冷冷的回答,毫不避諱,“我已經在這裏耽擱的太久了……蕭憶情,你死了,我就可以離去了。”

這樣的話實在也太過分了。

青茗忍不住就要回頭呵斥那個女子,但是想到自己是一個外人,終究還是忍下了,照舊往前走自己的路,卻聽的後面蕭樓主微微咳嗽着,回答:“如果……如果你已經等不及了的話,咳咳,就不妨自己動手殺了我罷——然後,把我所有的都拿去。”

說著這樣的話,語氣居然沒有半分的玩笑意味。

青茗的心忽然一緊,聽到後面一聲接一聲的咳嗽,忍不住放緩了腳步,遲疑着。就在這遲疑之間,後面已經響起了屬下的驚呼:“樓主,你——”

青茗驀然站定,回身,看見白衣的蕭公子正扶着水榭的朱欄不停的咳嗽,肩膀急劇的抽搐着,身形搖搖欲墜,然而緋衣女子只是在一邊冷冷的看着,不動分毫。

醫者父母心,她終於忍不住返身走了過去。

“哦……不,不妨事。薛姑娘自行回去罷,恕在下,在下不能遠送。”一邊咳嗽,蕭樓主一邊斷斷續續的回答,但等他的手從嘴邊放下時,指間滿是暗紅色的血跡!

“外面風大,還請樓主先回房,我再給你細細把脈。”

青茗淡淡說著,一邊狠狠的看了旁邊漠然的緋衣女子一眼。

“公子血脈中的惡瘤,可是胎裏帶來的?”看那隻蒼白修長的手伸出來,放到了葯枕上,青茗輕輕將指尖放了上去,邊診邊問。

“不錯。自小,那些大夫都說,我是活不過二十歲的。”蕭憶情倒也看的開,淡淡一笑,“可你看,我也不好好的活到了二十六?”

覷着樓主蒼白清俊的臉,青茗心裏倒是微微一怔,心知雖然說得隨意,但是為了延長這幾年的壽,眼前這個人不知受了什麼樣的苦。於是暗自嘆了口氣,細細攤開他的手,診脈。

“墨大夫也說了,這個病眼見的是沒法治了。”看着她蹙起的眉頭,蕭憶情笑笑,“真抱歉,讓小姐來看這種神仙才能治的絕症,沒的辱沒了薛家神醫的名稱。”

青茗也是笑笑,將葯枕收起,復細細端詳了一回對方的氣色,才道:“薛家女子是不外出行醫的……我治的如何,和薛家的聲名可無關係。”一邊說,一邊復又問了些細碎的起居飲食問題,以及平日常用的藥丸,點頭嘆道:“公子原是一貫用心太過的人。”

翻檢藥方,忽見裏面有“天楓玉露丹”一味,不禁略微怔忡,輕輕道:“墨大夫之名委實非虛,雖說隱於草莽,醫術卻比大內御醫不遑多讓——以公子如此體質,能堅持多年操持樓中事務,大半仰賴墨大夫療理罷?”

蕭憶情頷首,嘆息道:“近來,連墨大夫也說,這病是膏肓了。只教我用內息運氣調理,丹藥的藥力恐是無法到達內腑。”

“那我先開個方子,服用半月試試——本來葯中有一味‘龍舌’,最是對公子病症,可惜生在洞庭君山絕壁,不見於人世已有五十年,恐怕已經絕種了吧……可惜可惜。”青茗也不客氣,直直道來,一邊提筆寫了藥方子,一邊嘆息,“恕我直言,眼下最要緊的就是少操勞費神,公子這樣的身體,能保命就是上佳的了。”

“這如何行得通……有偌大一片家業勢力,竟是讓人片刻也閑不得。”陡然,對面的蕭憶情微微笑了起來,“要我什麼也不做,和現下就死了有什麼區別?你看,才閑了半日,便又積了這許多。”他一邊笑,一邊復又翻開了旁邊大堆的文卷書信,忍不住又拿起了硃筆。

“公子竟是不將自己的死活放心上的,那麼我再說何益?”青茗也變了臉色,一把扯過他手中的書,扔到了一邊。她不懂甚麼江湖規矩,自也不知武林中無人想像,有人居然敢對聽雪樓主做如此的舉動。

她只知道自己手中的書還未扔出,臉頰一冷,兩柄寒氣逼人的利劍已經貼上了脖子。

“沒事,你們退下。”對面的蕭樓主臉色仍然是淡淡的,對着她身後不知何處閃現的兩名黑衣人道,青茗怔忡之間,又陡然覺得寒氣在瞬間褪去,一時竟未反應過來。

“屬下無禮,嚇到薛姑娘了。”說話的卻是女子的聲音,青茗轉頭,看見一襲緋衣從廊下款款過來,那個被稱為“靖姑娘”的女子走了進來,臉色淡淡的對自己招呼了一聲,然後過去,抱起了案頭的一堆文卷牒報,冷冷對蕭憶情道:“近日你一直不讓我沾手樓中事務,想來是對我有疑心不成?”邊說著,邊抱起文書走了出去。

“抱歉,都是江湖習性,讓姑娘受驚了。”看見阿靖離去,蕭憶情竟是半天才回過神來,本來是面對生死也波瀾不驚的眼神中,一時間也莫名的黯了下去。

在樓中也過了一月有餘,青茗漸漸對於樓中幾個經常露面的人熟悉起來:看上去風流倜儻卻心計深沉的,是二樓主高夢非;那個平日處理樓中事務的,則是三樓主南楚。還有一些人,比如當日用劍對着自己脖子的劍客叫石玉,還有一個才十六歲的謝冰玉,聽說本來竟是尚書的千金。

那些江湖門派,居然如此的複雜。

那個緋衣的女子阿靖,雖然也是樓中的領主,卻不見她平日忙些什麼。只是蕭憶情對於她卻始終似懷了幾分的忍讓,即使是他平日看着她的眼神,都似乎有極重的心事在裏面。

青茗常想:如果蕭公子的病情再加重,那至少有大半是被這個女子累的。

那樣風度氣質的公子,其實完全不應該和那些江湖人士混為一類呢。

或許是聽了她的勸告,蕭憶情這幾天倒真是閑適了下來,不再多過問樓中的事情。那一日,午後,她坐在花園的長亭里和他對弈,彼此都是很靜的人,熟悉了以後就相處的來。

“近日似乎是沒見到靖姑娘的樣子。”青茗拿棋子輕輕敲着水榭的欄杆,一邊看着棋盤頭也不抬的隨口問,“她近來忙?”

“前幾天她主動請命去了洞庭,去辦一件事。”蕭憶情拿了片白子,放到棋盤上,但是一說起這件事,似乎開始心不在焉,“你知道,她很能幹,很多事情要她才能做好。”

“洞庭……”青茗喃喃了一句,琢磨了半天才回了一手——蕭憶情的弈術明顯高出她許多,這一局眼看又是輸了,“對了,我說過的那味‘龍舌’倒也在洞庭……只是恐怕已經絕跡了。”

“龍舌,龍舌……洞庭……”蕭憶情卻是一連重複了幾遍,臉色忽然蒼白了,“她,她原來是——”他猛然立起,衣襟帶翻了棋盤也不管,青茗正待詢問,卻發現一陣風過一般,那個輕裘緩帶的蕭樓主已經不在當地。

“啊,這就是所謂的‘武功’?”她忍不住的輕嘆,想不到這個病弱如此的人,居然也有這樣神奇的武功。

“蕭樓主要出門?”半日不見那人,心裏竟有些放心不下,四處打聽着,知道她是請來的醫生,好容易才有一個丫頭怯怯的告訴她,彷彿擔了天大的干係。

“那如何使得!他那樣的身子,還能禁得起車馬勞頓?”她大驚。

“樓主想做甚麼事,哪裏能擋的住。”丫頭嘆了口氣。青茗頓足,轉頭就往外跑去。

在白樓下,她好容易趕上了正領着手下要出發的蕭憶情,一把上去拉住了馬頭:“你去也由得你,但是我要和你一起去。”

“只是去洞庭一趟而已,江湖中的事,和姑娘無關。”他竟換上了一身勁裝,英武逼人,眼裏煥發出了刀鋒般的冷光,讓青茗不自禁的有些陌生起來——“我只是怕你半路上就撐不住!”她也有些懊惱起來,忘了上次對他不敬帶來的後果,頂撞,“薛家的大夫,還從未有過放病人滿街跑不管的!”

終於,那個眼神如同刀鋒般的男子笑了起來,退讓般的道:“也好——”便命人在備馬去,卻看着她,點了點頭:“姑娘可真不像深閨里出來的女子。”聽不出他是讚賞還是譏諷,青茗揚起頭,傲然道:“青茗雖說不是男子,但是行醫也是有將近十年,甚麼樣的事沒見過?”

蕭憶情終於出聲的笑了起來:“有時候,姑娘還真有三分象她。”

象誰?那個緋衣女子嗎?

她想問,但是馬已經牽了過來,她忙忙的上了,便隨那一隊人出發。

“快!”已經是到了荊州境內,但蕭憶情仍然是毫不放鬆的催促大家趕路。青茗更是擔心的看了他一眼,這一路來,他和手下所有人一樣餐風露宿,星夜兼程,然,讓她這個大夫都感到驚訝的是他居然都撐住了——那樣病弱貴公子似的人,骨子裏居然有那樣的活力。

“靖姑娘有危險嗎?”終於,她忍不住問了。

他沒有說話,但是眼睛深處卻有一絲絲的煩亂,低聲道:“江湖上的事,姑娘知道多了也無益——”他說著,卻狠狠打馬,那馬立刻箭也似的出去了。

“喂,可你是我的病人呀!”她不擅騎術,落在了後頭,一時急得便叫了起來。

“如果她死在秋護玉手上……我,我——”好不容易趕了上去,卻聽得他正低低的咬着牙,幾乎是惡狠狠的道,在那一瞬間,看見他的眼神,青茗卻嗅到了濃濃的血腥,心頭騰的一跳。

“咳咳,咳咳!”正在震驚之間,蕭憶情復又猛烈的咳嗽起來,連忙舉手捂住嘴,可血液卻以從指縫中湧出!周圍屬下看着,臉色均已是蒼白,但沒人敢出聲。

“若再如此,就別想活着見到靖姑娘!”看見他那樣苦苦的堅持,青茗眼睛猛的熱了一下,嚴厲的呵斥着,掏出藥瓶遞了過去,“你這個樣子,即使趕到了那裏,能做什麼!”看着他勒馬,仰頭喝下藥,她復又緩言安慰:“何況,那個甚麼秋護玉,也未必會對靖姑娘怎樣。”

蕭憶情本已是喝完了葯,在默默運氣修養,但聽得這句話,眼睛驀然又睜開了,冷光四射!“我們聯手殺了他一家六十七口,阿靖如果孤身去君山的話——”他的手本是極穩的,青茗看過他無聊時曾以辟開發絲為樂,但這一瞬,他手中的藥瓶竟在地上跌了個粉碎。

他忽然用力勒馬,揚鞭,往前奔去。

“你,你這樣的話,不能活着走到洞庭了!”她也急了,連忙跟上,心中莫名的一痛——莫非,那些江湖人士,可是從來不把別人的命和自己的性命當一回事嗎?

“如果她死在洞庭,我也不打算回聽雪樓——”忽然,她直覺得拉住他韁繩的手臂一麻,登時酸軟,耳邊只聽得他低聲道,“我非殺了雷楚雲不可……”

怎麼又是雷楚雲了?她越發被這複雜的江湖恩怨弄的胡塗了,只看着他策馬遠去。

※※※※※

“靖姑娘,靖姑娘!”跑了一段路,前面開路的聽雪樓人馬中,忽然有人驚喜的叫了起來。

靖姑娘回來了?青茗心頭一跳,發覺除了喜悅以外,竟也有些不知什麼的味道,讓她有些不自在。她看向蕭憶情,卻見前面的人紛紛勒馬讓路,讓樓主一直奔到路那邊來的兩匹馬前。

但是,在離那兩匹馬十丈遠的地方,蕭憶情卻突然勒住了馬頭。

“秋老大?”他驀地淡淡的問。看着緋衣女子和她身後並騎的黑衣斗笠人,目光一連變了數變。她的傷勢是顯然的,那一身的緋衣幾乎成了血紅色,然,她身後的黑衣男子片刻不離的護着她,以免她摔落馬背。

“雷楚雲,你回去罷——既然樓主已經來了。”陡然,阿靖出聲說話,語氣衰弱之極,和蕭憶情不同,她叫那個人,卻是用的另外一個名字。黑衣人默然無語,下馬,扶着她下地,然後看了蕭憶情一眼,翻身上馬。

青茗站在樓主身邊,看見他那樣的目光,心裏竟不自禁的害怕起來。

那簡直不是人的目光——彷彿是咬牙俯首忍受已久的野獸,在窺探着將要噬咬的人。

“我們聯手殺了他一家六十四口……”陡然間,她心裏響起方才蕭憶情的話,咯噔了一下。那些江湖人物,實在也非她所能理解。

“秋老大,多謝你。”看着黑衣人策馬揚鞭離去,蒼白着臉的蕭樓主忽然沉聲出言。

黑衣人頓住,從背後望去,他的身子竟是驀然的繃緊,忽然大笑,:“哈哈……蕭憶情,你居然也會有謝我的一日嗎?”他仰頭大笑,聲音蒼涼如水。阿靖站在那裏,看着他,眼色也是複雜無比,終於他停了下來,再度策馬絕塵而去。

“靖姑娘是靠自己的本事闖過了十一道天塹,上的君山絕頂……和我秋護玉可沒有任何干係。”他的人如風一般消失,但是聲音不知怎地居然是遠遠傳了過來,如在耳畔。

阿靖怔怔的看他的背影,樓主卻定定的看她。

青茗看着他們兩個人,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許久,阿靖才回頭,一步步的走將過來,到了蕭憶情面前,臉色仍然是淡淡的,從懷裏拿出一束碧色的草,扔到過去:“本是想來和洞庭水幫商量些事的,聽說這勞什子能治病,既然是順路就去拿了些——要不要由你。”

青茗鼻中聞到芬芳的香氣,直是不可思議的跳了起來:“老天……龍舌,龍舌真的尚存世間?你,你這是從絕頂上採的嗎?——”

由她在一邊驚訝,但旁邊兩人竟然都毫不理睬。蕭憶情目光冷若冰霜,看着仍然強撐的緋衣女子,忽地喝道:“你舒靖容再強,好歹也是聽雪樓的屬下。風雨是我們的死敵,竟和他們勾結?”

他看也不看,將那束沾血的碧草扔在一邊,看她猶自挺的筆直的肩背,冷冷道:“當年,是你私下放他走的罷?以為我不知道?——不然,為何他今日如此對你!給我跪下聽罰!”

緋衣女子咬牙沉默,臉色雪白,胸口不住的起伏。青茗忙奔上去將龍舌拾起,抬眼看僵持中的兩人,欲待勸阻,但又礙着自己是個外人,無從插嘴,只好嘆了口氣。

見她仍然抗命傲然站着,蕭憶情更怒,叱道:“我令你跪下!你為我所用,就要有下屬的抬舉。”阿靖臉色一變,終於低頭,默默在他面前單膝下跪。

“蕭公子……”青茗再也忍不住的喚了一聲,想提醒蕭憶情,靖姑娘已經是重傷之身。

就在右膝剛點地之時,一直強逼着的翻湧血氣終於壓不住,“哇”的一聲,鮮血從她口中直噴出來。阿靖想抬手撐地,但是手方抬起,眼前便是一黑。

蕭憶情卻似乎早料到這樣的景況,在她身子前傾的一瞬便俯下了身,在昏倒的瞬間擁她入懷,眼色黯了黯,輕嘆:“可算是迫你嘔出來了……再強忍着,便是要傷到肺腑了。”

“你的性子,實在是強的太過了。阿靖。”他微微嘆息,俯身抱起了緋衣女子,全不顧青茗在一邊急急勸阻“你使不得力!”——然而走沒幾步便覺眼花,一口血吐出,隨既,他感覺到青茗的手伸過來,接過懷裏的阿靖,並扶住他的肩。

“先救阿靖。”他最後只來得及伏在她耳邊低聲說上這麼一句。

青茗驚得呆了,看着兩個人,眼眶便是一熱——江湖人啊……

“如今竟復又能吹了罷?可算是命大。”

聽到簫聲,青茗先自笑了起來,不知怎地心裏極是歡喜,看他在欄邊吹簫。經此一事,他越發的清瘦了,但眼神卻更加亮了起來。

蕭憶情聞聲回頭,見是她來,淡淡笑了笑,隨手指指枰上昨日下了一半的棋局,道:“我先來,在這裏琢磨了半天,想來這個劫是破不掉的了——無甚麼可下,我認輸便是。”

青茗心裏一驚,想起近日他的棋力竟似下降了很多,心不由憂心。

“阿靖如何了?”

正出神,耳邊卻聽得他又問,青茗忙抬眼,澀澀一笑,道:“昨日已能勉強進些湯藥,想來今天也該醒了——她不比你,身子強健多了,那樣的重傷還是恢復過來。”

“真是累了姑娘了……又添了一個病患。”白衣的蕭樓主有些抱歉的笑着,但是眉目間還是甚為憂慮,“她的傷,不會留下什麼後患罷?我還是去看看,等着她醒。”

青茗的眼睛莫名的黯淡了下去,輕輕道:“公子先自去罷,待我去拿了靖姑娘的葯再來——你也該服藥了,我一併拿來好了。”她急急的回身,彷彿怕什麼似的走了開去。

“你這樣拿自己的性命不當回事,讓我怎生放心的下。”

端了兩份葯,剛到緋衣樓,卻聽見裏面樓主含着怒意的聲音,青茗的手驀的一抖,幾乎拿不住葯盤——再三告誡了他不能輕易動氣,如何又開始爭執?這個女子,看來是樓主的命里魔星了。

“關你甚事!”裏面,阿靖的聲音細細傳來,雖衰弱,但氣勢卻不輸分毫,“我自死我的,於你何干。我也不過是聽雪樓的一個卒子,蕭樓主。多謝你那日提醒我了。”

“你……”裏面蕭憶情語塞,只道了一聲,便復又咳嗽起來。

“兩位,快喝葯罷……”她連忙進去,打圓場,將手中的托盤放到茶几上,“樓主,龍舌也熬好了,喝了對病大有好處呢。”

見她進來,蕭憶情和病榻上的阿靖都有些尷尬的住了口,蕭憶情似是壓住了火氣,點頭道:“辛苦了,薛姑娘。”但阿靖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自顧自的將頭轉向床里。

“靖姑娘,喝葯罷。”青茗將葯碗放到床頭,阿靖點點頭,復又對一邊的蕭憶情道,“樓主親自來看,屬下真是當不起……還是請回罷。”那眼色,竟是冷冷的。

青茗知道,那樣驕傲的女子,恐是記恨着那天他令她當眾下跪之事。

是誤會了……她欲待解釋,卻見旁邊的蕭憶情臉色再也忍不住的蒼白,看着病床上的緋衣女子,忽然一抬手,將整碗的葯汁潑到了地上。

“呀!”青茗大驚,跳起,脫口而出,“龍舌!……你怎地潑掉了?”

阿靖也是猛的從床上撐起身,定定看着他,嘴角抽搐幾下,終於忍住了,不說什麼。

“我也自死我的——與你又何干。”

蕭憶情冷冷扔下了一句,拂袖而起,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青茗心下一痛,待要追出去,卻見阿靖臉色慘白,怔怔看着地上的葯碗,忽然身子一傾,吐出一口血來。青茗看了,這腳步便再也走不開,忙去拿了一塊涼水浸過的布巾,給她。

阿靖接了,拭着臉頰邊的血跡。擦着擦着,忽然把臉埋在布巾中不動。青茗暗自嘆息了一聲,也不多說什麼,交代了丫鬟幾句,便走了。

月光如水,她推窗看時,卻聽到了簫音。

是一曲《金縷衣》。

泠泠徹徹,竟似天上傳來。

“這裏是風口上,公子看來是真的不將自己身子當一回事了。”她走了過去,來到園子裏,看見邊上擺的一瓮新開封的酒,變了臉色,對那個倚欄吹蕭的白衣公子道。

蕭憶情回頭,淡淡一笑,將手裏的竹簫放了,道:“如此月光,薛姑娘可願對弈一盤?”

他的笑容里有些寂寞蕭瑟的意味,讓青茗心底里一陣難過。便坐了,擺開棋局。

“日間,靖姑娘說話實在是有些過了。”她拈起棋子,沉吟許久,才道,“我不是甚麼江湖人,自不必看你們臉色,由我直說——公子若和她如此下去,只怕身子會一日差似一日。”

蕭憶情驀地抬頭,看她,臉色有些奇怪。許久才淡淡道:“她自是這樣,我也慣了……”

說起她,他的臉色就不再平靜,用竹簫輕輕敲着闌干,忽然順着方才曲子的調繼續低吟:“……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它、蛾眉謠諑,古今同嫉。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

“公子不似江湖人。”青茗的手停在半空,竟不知如何放那枚棋子,“吹簫也好,下棋也好,靖姑娘都是不會的罷……平日如何不寂寞?青茗斗膽,邀公子回長安寒舍養病,如何?”

她慢慢的抬頭看他,眼睛裏有強自壓抑的光芒。

“不似江湖人?”蕭憶情忽然笑了笑,那月光映着他的臉,竟然有些蒼涼的意味,“姑娘出身官宦人家,又怎知如何才是江湖……”

“能有姑娘這樣的朋友,我很高興——吹蕭,下棋……那自然都是好的。阿靖自小流落,不懂這些。”他低頭,看自己的手,彷彿上面有什麼東西,然後抬頭,對青茗到:“可我這手上有多少血,姑娘未必知道——但是阿靖卻懂。”

青茗的臉色漸漸蒼白,啪的一聲,棋子掉落在枰上。

“這盤棋不必下了……我輸了。”她忽然伸手,拂亂了棋盤,低頭道,眼睛裏的光盈盈的,細細將棋子分出,分着分着,又忙忙的將幾粒雜進黑子中的白棋揀出,陡然間,她的手不動了,低着頭,肩膀輕輕抽搐起來。

“眼看的這病是沒法治了……不敢再耽誤薛姑娘的時日。”明知她哭的原因,聽雪樓主卻淡淡的下了逐客令,那樣漠然的口吻,和他平日口氣大不一樣。

“如果我說,你的病是有法子好的,只要你隨我去了長安——你肯不肯?”青茗好容易平定了哽咽,忽地抬頭,看着他蒼白清俊的臉,幽幽問,“你肯不肯隨我去薛家?”

他不答,沉默良久,忽然轉身離去。

青茗哭倒在花間。

如此的人中之龍,卻是註定了不能長命的。

她想,見過了他這樣的人,以後怕是任何男子也無法入她的眼了。

※※※※※

長亭里,送別的人中竟然沒有他。青茗心思便有些不定,抬眼看旁邊的靖姑娘,卻是一貫的冷淡,也不像知道什麼的樣子。

“告辭了,各位。”也無甚話說,喝了幾杯茶,和幾個熟識一些的人說了些場面上的話,青茗接了診金,起身告辭。阿靖笑笑,起來相送。

到了院門口,青茗忍不住回頭,看向白樓。那裏,在一片蒼茫的青翠中,樓的影子有些孤寂。

“如果樓主能活得長久,必會求姑娘留下來。”

陡然間,耳邊阿靖的聲音淡淡響起,冷不丁的讓青茗嚇了一跳,怔怔說不出話來,只聽她說道:“他平日從沒甚麼人可以說話——姑娘來的這幾日,樓主卻實過的快活了些。”

緋衣女子也和她一起立住身,看着白樓,目光淡淡的,卻依稀蘊育深情。

“靖姑娘是江湖兒女,比不得青茗無能。”她嘆了口氣,心裏卻震了一下,“我和樓主,不過是閑來談心下棋的朋友罷了。”

“你可知,在之前,樓主還從未和人這樣聊過天……”阿靖看向她,目光變幻着,青茗不知道她是否看見了自己的心虛,卻聽的她微微一笑,道:“你來了真好——只可惜你是好人家的女兒,比不得我們這些江湖人,斷斷是不能耽誤你的……”

青茗看着她,奇怪為什麼她今日又和以往不一樣起來,卻已經到了門口。

於是,只好上車,告辭。

“請轉告公子,說——”在帘子放下來之前,青茗遲疑了一下,終於低頭,對外邊的阿靖道,“說我昨日的話,都只是玩笑罷了,請他別放在心上。”

阿靖笑笑,也不問,只點頭道:“好。”

車把勢吆喝一聲,馬車緩緩起步,待得走出幾丈,青茗只覺心裏堵得慌,忍不住把帘子一揭,探出頭來對阿靖道:“回去告訴蕭樓主,他的病或許有法子!等到來年秋天,我研透了醫書,再過來看看……”

遠處的緋衣女子微微笑了,那笑容竟然如同陽光般耀眼。

“好,到時候,還請姑娘回來和樓主繼續吹簫下棋。”她揚了揚手,便回去了。

那樣的一個女子,宛如枝頭上開着的紅薔薇花,即使花裏面有晶瑩的雨水,也是拿着重重的荊棘來圍着了,不讓任何人看見,那樣驕傲的孤獨的在荒野里開飯着。

青茗看着她,忽然想:或許,的確只有她才配得上跟了那人一生。

人中龍鳳。

以前無意中也聽那些熟知所謂“江湖”的人說了,可待得看見他們兩個的時候,卻知道,原來,無論是龍,還是鳳,都只是普通人而已。

而且,他們都是有病的,病在心裏,病的連她也束手無策。

“蕭樓主和靖姑娘,半年就雙雙過世了,你竟不知?”

埋頭進了書堆一看便是一年,不管外面天翻地覆。終有一日,她關了神農閣的門,歡歡喜喜的抱着藥方從裏面出來,吩咐府里的人準備車馬去洛陽聽雪樓,卻聽得父親在一邊訝然道。

嘩!……她呆站在那裏,手裏的醫書便滑落了滿地。右手尚自緊握着,那裏面,是她嘔心瀝血配出來的藥方,為的,就是治好那個人纏身的惡疾。

然而……如今,竟甚麼都不需要了?

“怎麼……怎麼死的?”她聲音顫顫的,失神的望着外面一片一片黃起來的秋葉,問。

父親從藥鋪的櫃枱後面抬頭看她,見了女兒這等神色,心裏明白了一些,便嘆了口氣,道:“聽雪樓倒沒有對外面說什麼——聽人說,似乎是起的內亂罷。就那一日之間,蕭公子和靖姑娘就同時去世了,現在的新樓主據說是蕭公子死前立的,姓石,才十五歲的一個女娃子。”

“這一回,蕭家算是絕了后……唉唉,我們欠他家的,恐怕是永世也還不上了。”父親是個恩怨分明的人,為了這個還在那裏嘆氣。

青茗不說話,俯身撿起了醫書,便往外走去。

“茗兒,你去哪裏?”父親在後面急問。她淡淡的道:“我去找人下棋。”

一切都不同了。

高夢非死了……謝冰玉出嫁了。人事已經全非。

她沒有去見新樓主,反正,也與那個孩子無關。

南楚帶着她,來到了一個新建的閣樓前面。青茗沒有進去,只站在門口看了看,裏面沒有人,只供着一把刀,一把劍。聽說,這個閣子,叫神兵閣。

她沒有看見他們兩個人的墓,南楚說:因為聽雪樓結仇太多,最後決定不給兩人立墓碑,他們兩人,就埋葬在北邙山麓那一片青青的碧草下。不知何處。

很好……青茗想,以後再也不會有人去打擾他們了。

只是,既不能吹簫,也不能下棋,那麼他,一定是寂寞的了。

但是無所謂……他自從一開始,就是慣於寂寞的人。何況有靖姑娘在,他又如何會寂寞。

待得南楚走後,她望着他背影笑了笑:這個三樓主,畢竟也是成親的人了,有自己的妻子家人,聽雪樓,斷斷已不是他的全部了——其實,能看開,何嘗不好。

怕的,就是她這樣。

青茗回過頭來,從腰畔抽出了一隻玉簫,用絲絹輕輕擦了擦。

她本是自小就學的簫,一直沒和他說,只是因為更喜聽他吹而已,如今,泉下定然沒有簫音,她便來為他吹上一曲,請他指正。

吹的還是金縷衣,但是人卻已經不在了。

她終於知道當初他吟的金縷衣的詞,是這樣的——“德也狂生耳。偶然間、淄塵京國,烏衣門第。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

“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娥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里。然諾重,君須記。”

“有姑娘這樣的朋友,我很高興……”他曾說。

“等到來年秋天,我研透了醫書,再過來看看……”自己曾那樣承諾。

“好,到時候,還請姑娘回來和樓主繼續吹簫下棋。”靖姑娘曾那樣相邀。

她知道,他們兩個人都是重諾言的,所以,一定在等她過來一聚,從此,再無牽挂。

青茗坐在長長的青草原中,任憑山風吹着,一邊吹簫,一邊回望着山下繁華依舊的洛陽,那裏,該發生的依舊發生着,喧囂着……但是在她看來,卻似換了人間。

一曲畢,她起身,將簫在石上砸的粉碎,然後頭也不回的離去。

她想,她以後是再也不會替人治病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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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雪樓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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