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守株
天還尚早,又有大雪覆蓋,天地灰濛濛相連,一片蕭殺之氣。又臨戰亂,皮毛市場早已不似往日繁華欣容。路上行人寥寥無幾,又來去匆匆,誰也沒有注意街邊冰涼的雪地上躺着個衣衫襤褸小小乞丐。
那乞丐一身破舊的棉衣,手腳都在外面露着。寒風吹過,她哆嗦了一下,手抄的更緊,摟着懷裏的一口破碗,又沉沉的閉上眼睛,似乎睡的很香。
可林子騰和秦平的說話聲隨風送至她耳邊時,她卻悄悄睜開了一隻眼睛,嘴角掛着一絲轉瞬即逝的笑,又重新閉上了眼睛。
沈復說的不錯,他果然來了!
路上濕氣氤氳,夾雜着滾滾水氣,渲染出一片撲朔迷離景象。遠處有低聲輕嗚的聲音,被層層霧氣割裂成空洞飄渺的片段時隱時現,似凄涼的招魂聲,又如忘川河絕望無助的吟唱,陰冷無常。秦平驚恐的望向遠方,結結巴巴地問:“什麼聲音?不會是鬼吧?”
“人世間哪有鬼怪?”林子騰耐着性子回答說,“更何況是白天。”
“怎麼沒有?”秦平擰着脖子說,“阿宜蘭大將軍滅薩以利部族時,不留一個活口,少爺知道兩國死了多少人嗎?地獄裝不下,閻王審不完,那些將士無處可去,自然在冥界、人間兩處遊盪,哪管他什麼青天白日?我說公子您哪哪裏不好去,哪裏生意不好做,非要來邊城來,這不是鬼門關嘛!你聽你聽……那聲音近了……快逃吧咱們……”
阿宜蘭滅薩以利?!小乞丐內心一沉,臉上似乎籠罩一片陰雲,正如這濛濛天地一般。林子騰兩人似乎還有話說,她不得不平復心緒,繼續聽他講下去。
林子騰一把拉住秦平,笑道:“急什麼?凡人死後才能見到同類,你我生前有幸瞻仰鬼神是何物,豈不壯哉幸哉?!”
哭聲漸行漸至。有一年輕女子伏在一副白布覆面的擔架上哭的肝腸寸斷,痛不欲生,身旁有一個年長的男子陪着她不停的搖頭嘆氣。他們身着漢服,卻說彝蘭語。兩人咕嚕咕嚕說了半天,林子騰連一個字都沒聽懂。看來,在邊城不懂彝蘭語,或者身邊沒有一位懂彝蘭語的心腹,真是寸步難行。
那男子越說越嚴厲,女子也不甘示弱。想必她剛剛失去至親之人,情緒激奮,說出的話顛三倒四,到最後居然夾雜着兩國的言語顛三倒四,措辭混亂。好在這時,兩人越走越近,林子騰便聽見那女子哭嚷道:“……和我們彝蘭親近的人就該死?……阿興哥對我很好很好……他怎麼會死……大哥……我一定會找出真兇……”
隻言片語中,林子騰便猜出這事情的始末。他們是兄妹兩人,妹妹和一位名叫阿興的漢人兩情相悅,卻遭到了家族的反對。情郎阿興死於非命,痴情女立志要為心上人報仇雪恨,自然又遭到家族的阻撓。
來到邊城之後,林子騰只認識一位叫“興”的人。昨晚沈興已離開客站,回寧村老家。難道路上。。。林子騰突然十分緊張,緊張白布之下的這位“興”有着怎樣的尊容。
思忖間,“嘩”一聲,那女子突然從袖中抽出一把鋒利匕首,一臉寒色對她哥哥道:“滾……你再說這些不中聽的話……”
男子還要再說,匕首陰冷的光芒閃過雙眸,他嘆了一口氣,終於在妹妹仇視的目光之下悻悻而去。正在兄妹二人相互糾纏之時,林子騰不再猶豫,一個箭步跨過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揭開死屍上的白布。
死者是一個時辰前遇害的。
死者的確是名男子。
死者也是位漢人。
不過,這名男子卻不是沈興。
妹妹警覺有變,立即回身刺向林子騰,驚得秦平失聲大叫。
林子騰一手負於身後,一手以二指從容夾住對方兵器,微微低頭歉然道:“姑娘息怒,在下並非有意冒犯。只是你我恰逢亂世,人人生死難測,朝不保夕,在下也恰巧有一名好友也叫‘阿興’。在下擔憂摯友的安危,才貿然解開死者面紗,當真唐突,還請姑娘海涵。”他說的大半是詳情,只是如果問沈興的意見,一向膽小怕事的他,大約不願意做林子騰這類危險人物的摯友,普通朋友也不行。
以林子騰觀察,彝蘭人多少都有些脾氣。妹妹一聽林子騰的話,立即跳起來罵道:“海涵個屁!姑奶奶我正想找人撒氣,不找你麻煩已是萬幸,你小子居然送上門來了!”手腕翻轉,抽出匕首,變刺為削,又是狠狠一刀。雖然萍水相逢,但絲毫不手下留情。
林子騰略略後退兩步,輕巧躲過對方的攻擊,輕聲慢語道:“姑娘息怒,在下雖有不妥之處,但也不值得姑娘以命相搏。你我好商好量,怎樣?”
妹妹咬牙道:“本姑娘天生不講理,你又怎樣?”
“既然這樣,在下”林子騰突然改變步伐,欺身上前,於對方毫無防備之間突然奪刀。他悄然轉到對方身後,以匕首抵她柔軟細長的脖頸,淡淡道,“實在不能怎樣。”
妹妹又恨又怒,正欲發作,觸及冰涼緊抵的匕首,不由哆嗦了一下,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來:“我們彝蘭人可殺不可辱!”
小乞丐悄然深皺額頭,林子騰身為大周之人,對彝蘭人充滿了深深的敵意。他不會一怒之下,殺掉那位姑娘吧?她幾乎不敢再想下去。眼睛雖然閉着,雙耳卻更加警覺。
只聽林子騰淡然淺笑,說:“在下無意冒犯姑娘,只求自保而已。”握着匕首的手卻並無鬆懈,反而順勢劃過她的脖頸,留下一道褐紅色痕迹。
妹妹如木刻一般,僵立在原處。那一刻她確信,如果需要的話,身後這個人一定會毫不猶疑殺死自己。然而那匕首終究只是滑過,雖然傷及皮肉,卻不曾隔斷她的吼梗。她不由深吸一口涼氣,轉頭退到數丈之外,遠遠怒視着對方。
林子騰視而不見,連連嘆道:“可惜,可惜!”緩緩收刀走向前去。妹妹大駭,轉身便逃,剛剛回頭,“砰”一聲正撞在林子騰的胸口上。妹妹大驚,方才他明明這麼遠,方才他明明站着沒有動!這個人居然比自己先到!
林子騰卻將匕首輕輕放回到妹妹手中,道:“姑娘尚且不是在下的對手,日後怎麼能替情郎報仇?”
妹妹不由警覺,瞪着眼睛連珠炮的問:“你怎麼知道我不是兇手的對手?你怎麼知道兇手比你還厲害?難道你知道兇手是誰?”
林子騰重新掀開裹屍布,妹妹嘴角微微動了動,站在原地終究沒有阻止。
有時候,氣勢是靠實力支撐的。
林子騰指着阿興脖頸處的三寸傷疤說:“你看,他的傷口也在脖頸。你覺得兇手站在何處下手的?”
妹妹撇着嘴瞟了他一眼,覺得他傻氣十足:“自然和你要殺我的時候一樣,兇手站在阿興哥的身後動的手。”
“原本在下也這樣認為。”林子騰看看妹妹,又看看阿興說:“不過仔細一看,你不覺得你們的傷口其實也不是特別像么?”
妹妹下意識伸手去摸自己的脖頸,林子騰卻笑道,說:“姑娘莫動!若沒了這刀痕對比,只怕姑娘還要受次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