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八章
能夠安排給皇子做伴讀的除了腦袋瓜子要靈通,容貌要能過得去,最重要的一點便是家世清白。當初給太子做伴讀的是溫尚書家的獨子,而慕白的伴讀沈奕曉也是官家子弟,父任戶部侍郎,祖上無賤籍。
當初溫亦韶只做了太子兩年的伴讀,是因為太子到了年紀,不再需要伴讀。而如今的沈奕曉情況就是另一種了,父親是待罪之身,牽連他們這些做子女的也一起被貶入賤籍,包括沈侍郎七十五歲的老母在內,全家一起被流放邊境,終身不得入朝。
“那倒是個好孩子,就是可惜了。”蘇嬤嬤正給慕白沏茶,茶是剛採摘不久的銀針白毫。本來現在是沈奕曉在殿外頭等的時辰,現在那個地方卻一個人都沒有。
“這幾天太傅大概會很忙,嬤嬤等茶好了你再來叫我。我先去外頭吹吹風。”慕白沉默了一會,說了這麼一句。
說完他起身便往外頭走,蘇嬤嬤連忙放下自己手中的茶水,從架子上取了件披風快步走了過去:“先把它披上,凍壞了身體你是跟嬤嬤過不去還是跟自己過不去。”
慕白等對方給自己系好披風,扯了扯嘴角,也沒叫人跟着,抬腳就往外頭走。
蘇嬤嬤看着他的背影,默默地嘆了口氣,便自顧自地擺弄着自己的寶貝茶具。
看着宮牆內灰濛濛的天空,慕白深吸了一口氣,把自己身上的披風解下來,讓寒風吹吹自己不大清醒的腦子。
這段日子實在是過得太順暢了,讓他差點忘了自己的兄長還能來這麼一手。
這種為了目的連自己人也不顧及的手段也只有慕言能夠使得出來。要不是隔牆有耳,他真想對着這宮牆大罵對方不要臉,瘋子,不擇手段,喪心病狂!
但良好的修養註定他不會像個潑婦那樣發泄,他和慕言的地位差距擺在那呢,他罵了也無濟於事,說不定傳到啟文帝的耳朵里,對他的印象更糟了。
這一次大清洗,除了沈奕曉的父親沈聰,御史大夫閔噶以及尚書左丞胡清宣等官員也紛紛遭受了牢獄之災。
慕白能夠動用的力量實在是有限,趁着這幾天有時間,去了蓬萊殿,委婉地說明了自己的來意。
對方眯着一雙桃花眼,塗著火紅色寇紅的纖纖玉指撥弄着盤子裏紅翡翠雕刻的櫻桃珠子,姣好的面龐上掛着慵懶的笑意,語氣卻有些不滿:“不過是個伴讀而已,你的兄長要對付便對付吧。有一點我想你得知道,都說無毒不丈夫,我道你是個聰明人,不可能不懂這個道理,你如今的這副菩薩心腸,可教我本宮如何放心把身家性命交到你的手上。”
慕白卻搖了搖頭:“其他人我是不管,沈奕曉畢竟當了我好些年的伴讀,要是我無所作為,父皇又該覺得我冷心冷意了,你知道他們一直希望我成為怎麼樣的人。”
敏貴妃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沒看出來嘛,你口才倒是不錯,不過也確實是實話,這樣吧,我有個族兄在邊境守着,教他代為照顧便是。”
敏貴妃口中的族親是沈家要去的洪城的最高官員,有他護着,沈奕曉的日子也不至於太過艱難,這個人情慕白承下了。
等到夏太傅抽出空來,恢復了正常的授課,這場清洗運動也差不多告一段落。原本國子監里人就不多,如今更是空蕩蕩的,顯得格外蕭條。
禮部尚書雖然沒受到太大的影響,但也收斂了不少,連着他的寶貝兒子溫亦韶也像是一夜之間長大成人,雖然臉龐還是那般年輕稚嫩,但整個人的氣質都變了,沒了心浮氣躁,而是偏向慕白記憶里的那樣穩重沉悶。
“二皇子好。”慕白進去的時候對方抬起頭禮貌地問好,臉上如沐春風的微笑雖然有那麼點不自然,但比起之前愛理不理的樣子簡直是天差地別。
這才是他記憶里的那個溫亦韶,慕白輕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不過他並沒有笑。
用俗點的話來說,就是把原先那種外放在表面上的壞都放在了骨子裏,乍一看是個好人,可一不注意你就被他陰了。
余家和沈家所在的陣營並不是同一個,因此這回並沒有被牽扯進去。餘杭在課餘的時候,還擔憂地望過來好幾回,慕白回過去一個安撫的笑,示意自己沒事。
沈家能出事,余家照樣能提前出狀況,那些記憶里的日子,已經是一國之君的慕言就是像現在這樣,把一個個的和他親近的人從身邊弄走,然後那些人總是在不知名的地方孤寂地死去。
愛人也好,友情也罷,甚至是仇人這種東西,他能夠擁有的慕言都要一個個的奪走,一個個的除去。只有把他弄成個徹頭徹尾的孤家寡人,後者方肯罷休。
不管是幼時那個笑容甜美圓圓臉蛋的宮女,和自己一同長大的蘇之冉,還有如今的沈奕曉,他們的消失和遠去背後都有慕言推動的痕迹。
那個小宮女的屍體在她消失后的第十天被人一處廢棄宮殿的井水裏,脖子上還有深深的淤痕,那個時候慕白也就六七歲的年紀,看着那具渾身浮腫的身體當場就吐了出來。
當天夜裏還發了高燒,差點沒燒壞腦子,等到燒退了,有關那個小宮女的記憶也被慕白自動的封存起來,像是他從來沒見過這麼個人。
御醫說這是二皇子身體對自我的一種保護,要是受到了刺激,還是有可能想起來,不過可能又會像現在這樣發一場高燒。一旁侍候主子的蘇嬤嬤下了死命令,景仁殿無人敢在慕白面前提起那個可憐的小宮女。
在餘杭沒有爬上那個地位之前,他不會和對方表現得太過親近。他可不想讓對方成為第二個小宮女或者是沈奕曉。
因為一些越來越偏的想法,慕白整整一個上午都在發獃,太傅夏銘安什麼也沒說,整個國子監一時間沉悶到了極點。
這景仁殿伺候的宮婢太監一共五十餘人,有四個是厲后的心腹,四個來自皇帝,六個是太子慕言的人,兩個是敏貴妃送過來的,蘇嬤嬤訓出了十幾個,剩下的就是普普通通的宮婢。只是單純地做自己份內的事,要是有人找到了頭上也會按照吩咐去做,說得難聽一點就是牆頭草,不對固定的人忠心,輕易就能威脅收買。
臨睡前,慕白把蘇嬤嬤叫到跟前,盯着對方看了好一會,才開口道:“不管怎麼樣,嬤嬤要記得保護好自己。”
女子笑了笑,猶豫了一會,把準備揉慕白腦袋的手擱了下來,給慕白捻好了被角:“嬤嬤會保護好自己,你也要自己注意,別又生病了。”
蘇嬤嬤是啟文帝派給慕白的女官,從慕白出生開始就服侍着他,也算是這宮裏頭唯一肯真心為他着想的存在。她是個聰明人,手段背景都不差,教了慕白不少的東西。
本來她才是慕白最親近信賴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不好下手的緣故,還是蘇嬤嬤警惕心太高,慕言並未對她使過絆子,或者說,使了並沒有成功。只可惜上一世太子慕言順利地繼承了皇位,蘇嬤嬤雖然出了宮待在安王府里繼續伺候,在慕言繼承皇位的第三年還是慘遭毒手,享年四十有五。
對慕白而言,對方並不只是作為下人的嬤嬤,而是個能給他遮擋風雨的長輩,不過他長大了,就該用自己的力量保護好後者。
沈家老小臨走之前,慕白出了趟皇宮,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他並沒有私底下和沈奕曉見面,但去了一趟錢莊,兌換了些沒有皇家印記的銀兩,交給了對方一同流放的兄長。
他和其它百姓一樣,站在里城門最近的高樓上遠遠的望着,直到沈家的馬車緩緩地駛出門外。
落日的餘暉印在少年人俊秀的側臉上,襯得那張臉上的神情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