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方牧的目光由小孩兒臉上緩緩往下移動,落到他的腳邊——那是一隻小奶狗,也就方牧的巴掌大,團成一團,舔着碟子裏的牛奶。方措的神情顯得很緊張,無意識地咬着嘴唇。
方牧視而不見,將可樂炸雞放到茶几上,自己沒骨頭似的陷進沙發里,垂着眼睛用腳撥了撥小奶狗。小奶狗翻了個身,發出嗚嗚的細弱的叫聲,方牧漫不經心地開口,“哪兒來的狗?”
方措抿了抿嘴,說:“自己跑來的。”
狗確實是自己跑來的,這天方牧照常出去,留下方措一個人看家。方措看完了動畫片,跑到陽台踮着腳往下看,看方牧是不是回來了。樓下塵土漫天,工地里的噪音震耳欲聾,沒有看到熟悉的車子的影子,方措有點失望,重新坐回電視機前,就聽見嗚嗚咽咽的聲音。
小崽子警惕心重,確定聲音是從門那邊傳來的,臉貼着門聽了好一會兒,又趴在地上往門縫裏瞧,這麼一看,就看見了一個棕色的糰子。
大約是被人丟掉的小狗,也不知怎麼回事竟鑽到方牧家的門縫裏來了。
方措不是普通的小孩,沒那麼多泛濫的同情心。確定沒危險后,他開了門,用腳將小狗撥得遠了點兒。那小狗出生沒多久,連路也不大會走,被踢走了,也只會蜷成一團,嗚嗚咽咽地叫,那聲音細弱得可憐。方措看了會兒那沒絲毫自保能力的小東西,嘭的關上了門。
中午方牧沒回來,方措吃了麵包和香腸。當然,通通都只吃了一半,剩下的按照以往的慣例,藏進了背包里,看着背包里的食物越來越滿,他有一種從心底湧出來的滿足感和安全感。沒想到出來就看見那隻狗東西已經登堂入室了。
也不知道這狗東西怎麼想的,似乎是死皮賴臉地賴定了這裏,竟又從門縫裏鑽了進來,可憐兮兮地蜷縮在方牧的臭鞋子邊。方措默默無言地注視了它很久,蹲下×身,伸手小心地探了探小狗的下巴。那小東西聳聳鼻子,粉紅色的小舌溫順而討好地舔舔他的手指,烏亮的眸子濕漉漉的,如此弱小的生命。
年幼的方措不知怎麼覺得自己跟這隻被人遺棄的狗東西有着一種隱秘的情感聯繫。就這麼一恍神,狗東西就留了下來。
方牧聽方措那麼說,先是嗤了一聲,然後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大,他招招手,將小孩兒叫到自己身邊,溫聲問:“想養么?”
方措錯愕地看了方牧一眼,那小眼神,充滿警惕和懷疑,然後本能地搖了搖頭。
方牧笑得越加和藹可親,又問了一遍,“真的不要麼?”
在方牧幾乎稱得上溫柔的笑容中,方措的心劇烈地掙扎着,然後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下一秒,方牧臉上的笑容就像面具似的倏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充滿冷酷與譏誚的神色,捏住小孩兒的臉,似笑非笑道,“連自己也養不活,還想養這種又脆弱又無用的玩意兒,你是在跟我說笑嗎?”
方措最討厭方牧的這種冷嘲熱諷,臉漲得通紅,死死盯着那個喜怒無常的男人,神情悲憤。
方牧嘻嘻一笑,放開小孩兒,彎腰抓起小奶狗頸部的皮毛,那軟弱溫熱的觸感讓方牧嫌惡地皺起了眉,他對人都沒耐心,何況對畜生?看也不看地將他丟進小孩兒懷裏,冷酷道,“丟了。”
方措抱着小狗,直直地站在原地,跟一桿筆直的標槍似的,隨時準備射出去,繃著一張小臉,鼻翼翕動,就在方牧以為他會爆發的時候,小孩兒一聲不吭地出門了。
夜色已經降臨了,不遠處的工地亮起了亮白的燈,照得黑夜如同白晝。方措將狗放在了樓下的露天垃圾場邊,看着他那丁點大的狗東西,神情冷漠。這狗東西還不知道自己被再次遺棄了呢,誰讓他這麼沒眼色呢,非上趕着碰上了冷心冷腸的方牧,但凡是其他稍微有點人性的,多少也能給口冷飯吃呢。
方措定定地站在垃圾場邊,工地的燈光將他的影子孤孤單單地拖在地上。但他並沒有站多久,轉身進了公寓樓。一進門,就看見他那無良的監護人已經吃開了,大大咧咧地坐在沙發上,看着球賽,喝着啤酒,吃着炸雞,看見他回來,先是不動聲色地觀察了下他的表情,然後扔給他一個雞腿,隨口提起,“過兩天去上學。”
方措並沒有多大的反應,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只管專心啃雞腿。方牧瞧着他兇殘的吃相,忽然覺得,這小崽子身上有一種雜草一樣頑強的向上的生命力,甚至是一種蠻橫的霸道的佔有欲,只要給他一點條件,他就能抓住機會飛快地擴張。
對於上學這件事,方措並不抵觸。他知道上學是怎麼回事兒,上學就是學知識,將來做個有出息的人。但他覺得,方牧可能壓根就想不到這些,方牧之所以會送他去學校,純粹就是覺得他煩了。這個想法讓他有點兒難受,他極力做到不給方牧添任何麻煩,甚至努力地表現自己的“有用”,但這個男人依舊難得對他露出一個笑臉,他實在太難討好了。
方牧一個大男人,體會不到小孩那種彆扭婉曲的心思,反正整個家就是他的一言堂,小崽子沒有說不的權利。
開學那天,方牧起了個大早,領着拾掇乾淨的方措去上學。學校不遠,就在菜市場對面,不到八點,校門口熙熙攘攘的全是學生和家長,九月明媚靚麗的陽光下,蓬勃的朝氣撲面而來,映襯得方牧越發覺得自己像是一棵陰溝里的植物,他低頭看看方措,聽着一旁學生家長的殷殷囑託,想了半天也沒憋出半句鼓勵的話,只好將小孩兒往裏推了推,乾巴巴地說:“進去吧。”
方措背着嶄新書包,書包里有新本子、新文具盒和削好的鉛筆,一眼看過去,他與周圍的小孩沒有任何區別。他往裏走了幾步,忍不住回頭——方牧已經轉身離開了,並沒有像其他家長那樣站在校門口,殷殷地望着自己的孩子。
方牧沒想到上學第一天,小崽子還給了他一個大“驚喜”。他惦記着小孩頭天上學,下午四點左右去學校接人。結果撲了空,小崽子自己回去了。
方牧只得轉頭回家,一回來就看見自家小崽子從公寓樓里出來,手裏拿着半塊板磚,一雙眼睛烏溜溜陰沉沉,氣勢洶洶地朝着在場的另兩個半大小孩,那種一往無前的兇狠氣勢一時將方牧震住了,那真是活脫脫的一隻小狼崽子。
方牧看清楚了,另兩個孩子,一個是開早餐鋪子夫婦的那胖兒子,小胖子成日裏招貓逗狗,小炮彈似的在樓道里衝上衝下,整棟老齡化的樓被他震得顫顫巍巍,經常聽見他媽罵他,換來他尖着嗓子嚎喪。另一個也是住在附近的孩子,是小胖子的玩伴,兩人牽着一條小奶狗在空地里呼來喝去地奔跑,無知而幸福着。
那狗崽子連走路都不利索,這幾天也不知道是怎麼活下來的,現在被小胖子拖着,渾身滾滿了塵土,嗚嗚咽咽地叫,小胖子卻只管開心地大笑。
方措拎着半塊磚頭,沉默地堵住了小胖子的去路,他什麼話也不說,但那種要拚命的兇狠勁兒就是只看一個背影也能夠感受到。小胖子和他的玩伴愣住了,兩個小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忐忑而畏縮,忽然丟下小狗一鬨而散。
方措等兩人徹底跑不見了,才扔了磚頭,解開系在小東西脖子上的繩子,站起身,用腳輕輕撥了撥。小東西不知是否受了傷,團成一團,發出細弱的叫聲。方措低着頭看了一會兒,就在方牧以為他會因為同情將它抱回家的時候,他扭頭走了。
方牧說不上是什麼心情,等方措上了樓,他走過去,輕輕鬆鬆地拎起那狗東西,莫名地笑了一下,哼着荒腔走板的調子上了樓。
方措沒鑰匙,進不了門,正坐在門口,膝蓋上放一本今天剛發下的課本,看得認認真真專心致志。
方牧將小狗扔給他,拿鑰匙開了門。
方措嚇了一跳,手裏抱着軟若無骨的狗崽子,簡直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巴巴地跟着方牧進了門,眼珠子緊跟着方牧而動,想問,又不敢問。
方牧打開冰箱,開了一罐啤酒,仰頭咕嘟咕嘟喝了一小半,回頭瞧見小尾巴似的跟着自己的方措,笑了。但這笑也只是曇花一現,方牧迅速地板下了臉,拿啤酒罐冰了下他的額頭,道,“這小畜生以後就歸你了。”
方措被冰得縮了一下脖子,聽見方牧這麼說,第一反應竟不是高興,而是懷疑。
方牧坐到沙發上,抬頭看見小孩兒的表情,扯起嘴角,露出一個戲謔的表情,“怎麼,高興傻了,記住,以後你就跟這畜生同等級,就是我方牧養的一條狗,來,先汪一聲聽聽。”
小孩兒抱着小狗,臉漲得通紅,悲憤莫名。這表情徹底娛樂了沒心沒肺的男人,他拍着沙發笑得暢快,好像積年的陰鬱都消散不見,飛揚的眉眼全部舒展開來,顯得懶散又桀驁不馴。眼看着小孩那點可憐的自尊就要分崩離析,眼裏積蓄起淚水,方牧的笑收住了,又變成一慣的譏諷和冷酷,“是男人就不要掉眼淚,丟人!”
這話剛一出口,就像導火索,小孩兒哇的一聲徹底哭了起來,眼淚像決堤的洪水糊滿整張小臉。
方牧的臉皸裂了,第一次覺得,養小孩是件麻煩事兒。半晌后,他耐心告罄,冷哼一聲,威脅道,“方措,你敢給我再嚎一聲,我保證把你那張如花似玉的小臉扇得豬頭一樣。”
方措充耳不聞,依舊哭得心無旁騖傷心欲絕。
方牧額上的青筋跳了跳,“……祖宗,你別哭了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