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夜已經深了,方措悄悄睜開眼睛,瞅了瞅睡在旁邊的男人——他們半夜才從賭場出來,方措猜測男人應當是贏了錢,心情很好的樣子,哼着荒腔走板的調子,帶他去夜市吃了小混沌,小混沌鮮美得不可思議,他的舌尖被滾燙的湯水燙傷,卻依舊捨不得吐出口中的那一口軟嫩鮮香。夜市裏的燈昏昏黃黃,飛蟲繞着燈盞飛,他熱得滿頭大汗。
回來后,男人逕自進了衛生間沖了個澡,光着膀子將他扔到床上,說了聲“睡覺”,自己吞了兩片白色的藥片,倒頭就睡。
方措挨着床沿,閉着眼睛,四肢僵硬一動不敢動,儘力弱化自己的存在感,迷迷糊糊這樣睡去,又驚醒過來,悄悄扭過頭去看方牧——男人的睡覺姿勢很怪,跟一根木樁似的,全無聲息。方措等了很久,才敢確認他睡熟了,於是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爬下了床,撅着屁股野狗似的鑽進床底,拖出一隻臟髒的背包。
方措一動,方牧就醒了,眼睛不動聲色地睜開一條縫,看見他窸窸窣窣地下了床,拖出背包——那背包是唯一屬於小孩兒的東西,當初從他叔叔家出來的時候,小孩兒就背了這麼一隻背包,裏面有些啥,方牧也不知道。
方牧一看他這架勢,還以為這小崽子晚上挨了他一巴掌,這是憋着氣要鬧離家出走呢。也不“醒來”,就等着看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能幹出什麼大事兒來。
方措坐在地上,小心地拉開背包的拉鏈,一邊拉一邊還謹慎地往方牧那邊瞧,見方牧睡得好好的,才放下心來,將手伸進背包里,搜尋了一會兒摸出一個方形的香水瓶,裏面的香水已經不多,只有底下淺淺一層。小孩兒湊近,狗鼻子聳動幾下,用力地嗅了嗅,熟悉的甜膩香味淡淡地縈繞進鼻粘膜——
是媽媽的味道。
他閉上眼睛,屏住呼吸,想將那股溫暖的味道久久地留在胸口。半晌后,他又急急地雙手捂住香水瓶的蓋子,似乎怕那味道會跑走,鏡花水月一般不見了,珍而重之地將香水瓶放進背包最裏層。幹完這件事,他開始一樣一樣地往外掏東西——半隻塑料紙包裹的麵包、一塊化得變了形的巧克力、一隻乾癟的小蘋果。
他將這三樣東西齊齊整整地擺到自己面前,認認真真地檢視了一遍,然後像下定了什麼決心,再次望了望熟睡的方牧,輕手輕腳地爬起來出了房門,再進來的時候,他手裏拿着一個白天打包回來的漢堡,他輕輕地嗅了嗅漢堡的香味,滿足地喟嘆了一聲,然後將漢堡和其他三樣食物都放進背包,拉上拉鏈,重新將背包塞回了床底。
做完這件事,他像完成了一件重大的事,躡手躡腳地爬上床,依舊緊挨着床沿,身子縮成一團,睡了。
方牧睜開眼睛,黑暗中,他的雙目如黑曜石一般深沉發亮,他心情複雜地看着身邊的小崽子,心下有點不是滋味——他並不覺得這樣的行為有什麼古怪,小崽子的叔叔嬸嬸待他並不好,一個孩子,只有在食物極度沒有保障的情況下,才會產生儲藏食物的習慣。
小崽子算是在方牧這邊落了根,從前寄人籬下的生活讓他曉得如何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以免惹人討厭,如何力所能及地做些“貢獻”,以證明自己的用處,避免被人丟出去的命運。自從這小崽子來了以後,方牧這狗窩一樣的房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像樣起來,至少,看起來像個人住的地方了。
方措有時候也會想要回家,這個念頭一起,腦海中就會浮現方牧似笑非笑的諷刺嘴臉,還有那句“你有什麼家”。方措當然不會對他先前寄居的叔叔家有什麼感情,但他小小的腦袋也有自己的想法,他想,只要他待在那裏,他媽媽總有一天會來接他的,可他要走了,她找不到他該怎麼辦呢?這想法令他毫無辦法地焦慮恐懼,但這是不能跟方牧說的。
方措不笨,相反還很聰明,這幾天小心翼翼的觀察,他早看出方牧壓根就是個冷心冷肺毫無愛心的混蛋,他不敢輕易到他面前礙眼。
敲門聲響起,方措正在陽台,坐在小板凳上彎着腰費勁地洗着方牧的臭襪子。方牧昏頭昏腦地盤腿坐在床上,就這麼冷眼看着,一點虐待兒童的愧疚感也沒有。聽見敲門聲,小孩兒停下手中活兒,抬頭看看方牧。方牧揚了揚下巴,命令道,“去開門。”
小孩兒放下襪子,濕着兩隻手顛顛地跑去開門。
門一開,老五就以與他身材嚴重不符的敏捷身手竄進來了。
老五是他發小,小時候一塊兒欺負隔壁的小女生,少年了一塊兒拿板磚拍人的後腦勺,學電影糾集了一幫腦袋發熱的少年仔,結成了十兄弟,呼朋引伴喝酒抽煙打群架。青春期一過,這幫兄弟自然風流雲散,只剩老五和方牧。再後來,方牧一聲不吭跑去了軍隊,一去就是五年,音訊全無。回來一瞧,驚悚地發現曾經油條似的發小已經往橫向發展,脖子上戴根手指粗的金鏈子,滿臉油光,儼然一副中年發福面目可憎的模樣。
老五進了屋子,一捋他的板寸,灰塵紛紛揚揚落下來,“我操,老七你看看你住的啥破地方,哥都快成出土文物了!”
方牧撩了撩眼皮,回道,“別趁機抬高自己的價值了好嗎?”
老五挖挖耳孔,全不把方牧的諷刺聽在耳里,擼了把小孩兒的腦袋,一唱三嘆道,“哎喲,我可憐的小侄子喲,瞧你叔把你虐待成啥樣了,來,看你孫叔叔給你帶什麼好吃的!”一邊說,一邊從黑色公文包里掏啊掏,掏出一包八寶糖要塞到小孩兒手裏。
方措不動,兩隻手背在身後,眼睛望向方牧。
方牧揮揮手,“拿着邊兒玩去。”
方措這才沉默地接過,也不吃,依舊走到陽台,坐在板凳上兢兢業業地洗襪子。
老五瞧着,神色複雜——他是想起自己姐姐的兒子,他的外甥,也就跟方措差不多大吧,哪次見着他不把他的家底掏乾淨了。上周末,他回家吃飯,那小兔崽子見了他說的第一句話是“舅舅,你好”,第二句話就是“下個月是我生日,我想要一台新的PSP”。
老五頂着一張思想者的臉進了房間,憂愁地問方牧:“你準備怎麼辦啊?”
方牧不明所以,“什麼怎麼辦啊?”
老五朝陽台努了努嘴,“這小崽子,你真準備養啊?”
方牧不假思索地點頭,“養啊。”
老五一臉你腦子被水泥塞住了的表情,“你就逗我玩兒吧,你知道怎麼養孩子嗎?你以為就給口飯吃,給塊地兒睡就行了,你這是從大街上撿了條野狗吧?咱遠的不說,就說現在,這小崽子有六歲了吧,是不是該上學了,這你想過沒有?”
方牧一愣,他自己日子過得沒成算,有一天算一天的,完全沒想過這些,被老五這麼一提醒,頓時有點兒噎住了。老五繼續痛心疾首地給他擺事實講道理,“你曉得我那外甥,當年上個幼兒園,全家動員,他姥姥姥爺爺爺奶奶,連我都給差使個團團轉,最後好歹給弄進光華,每學期光學費就是兩三萬,這小兔崽子還不樂意,天天給我嚎喪……”
方牧不以為意,老五那外甥他沒見過,但也知道那是兩家的鳳凰蛋,可着勁兒的當小祖宗來供的。小崽子能跟他一樣嗎?這就叫同人不同命,沒得比的。打斷老五更年期婦女似的喋喋不休,方牧轉移了話題,“你今天來幹嘛的?”
老五這才想起了正事,整肅了臉上的表情,說:“老七,你回來也有段時間了,你看你這樣成天混在藍房子那邊也不是個事兒啊,現在還帶個孩子,總得給樹立個正面點兒的形象吧。哥哥這段時間從南面弄了點兒貨,倒騰倒騰,也能小賺一筆。這樣,你過來跟我一塊兒干,咱兄弟齊心,其利斷金!”
方牧沒言語,一向冷硬的心熱了一下,他知道老五這是看不下去他這成天遊手好閒的頹廢樣兒,就怕他一不小心誤入歧途呢。雖知道老五是好意,但方牧的脾氣就是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壓根不領情,揮揮手,不耐煩地說:“行了,我心裏有數,你瞎操什麼心!”
方牧雖然嘴上不當一回事,倒是把老五的話聽進去了。方措雖然長得還沒人家五歲的小女娃子大,但確實已經七歲了,到了該上學的年紀了。他知道自己不是個好榜樣,還真怕把小崽子養成個五毒俱全,再說,成天上哪兒都得在褲腰帶上栓着這麼個拖油瓶,方牧自己也煩。這幾天方牧將小崽子留在屋裏,自己出去打聽上學的事兒。
小學報名的時間已經過了,再一星期都要開學了,再加上方措的戶口問題,方牧跑了好幾天,託了幾方關係,總算將一切都辦妥了。方牧從外面回來,給小崽子買了可樂炸雞,一搖三晃地上了公寓樓,打開門,就見小崽子背對着他,宛若驚弓之鳥般從地上跳起來,一臉驚恐地回頭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