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第二十二章
三年後。
酒席辦在本市最大的“豪庭”,方措在門口的來賓薄上籤了自己的名字,送上禮金。五星級酒店服務周到,立刻有身材苗條面帶微笑的服務員領着方措去了自己的席位。席開了三十幾桌,除男女雙方的親戚、朋友,還有生意上的合作夥伴,公司的員工,每個人都給安排好的固定的座位,省得不認識的人坐到一桌,彼此尷尬。一眼望過去,滿眼是如同流水線上作業出來的笑臉。
遠遠看見老五一臉喜氣洋洋地周旋在一眾親朋好友之間,胖胖的臉上見牙不見眼,室內空調打得很低,他還是滿頭大汗,不停地去扯勒着自己脖子的領帶。
方措被安排在男方朋友一桌,桌面上的人他並不認識,人家看他年紀小,也只當是哪個親戚家的孩子。酒宴開席,山珍海味流水似的擺上桌,每桌還開了一瓶一萬塊錢的酒,每個人看起來都很滿意的樣子。
老五滿場敬酒,敬到他們這一桌,拍着方措的肩,對桌上的人說:“哎,這我一個侄子,親的,你們都給照顧着些啊?”
桌上人自然滿口應是。方措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敬到老五面前,“孫叔,恭喜啊!”說完,自己一口飲盡了,滿桌轟然較好。老五瞧着已經長得比自己還高小半個頭的少年,不知怎麼的,鼻子一酸,趕緊低頭掩飾了,嘩啦啦地也往自己酒杯里倒滿了酒,點頭欣慰道,“好,今天孫叔就幹了這杯。”說完,也是一口飲盡。
那邊今天滿月宴的主角被抱了出來,老五那點子傷感的情緒不翼而飛,又恢復滿臉紅光,“小措,看過妹妹沒有?”
方措笑着恭維,“看過了,跟孫叔你長得真像。”
老五頓時更加得意,那邊又有重量級的客人到了,老五拍拍方措的肩,“小措,今天孫叔顧不上你了,你自己吃好。”
方措點點頭,瞧着老五以與他身材極不相符的敏捷腳步走到門口,臉上掛起無懈可擊的笑容與人寒暄。方措坐回座位,桌上的人比一開始熱情了不少,不停地招呼方措吃菜。
剛滿月的小孩兒被裹在紅色的襁褓里,身上掛滿了金手鐲、金腳鐲、金掛鎖,眉心點着一點紅色硃砂,喜氣洋洋的,被外婆抱着如同一個展覽品一樣在親戚朋友之間被展覽,順便收穫各種各樣的讚美和祝福。方措看了一眼,小孩兒長得不好看,黑皮膚,塌鼻樑,小眼睛。可再不好看,也是父母的心頭肉,是捧在手心裏的寶貝。
方措沒有等到酒席結束就離開了,看老五忙得抽不開身,也就沒跟他打招呼。走出觥籌交錯的宴會大廳,耳朵一下子清靜起來,他捂住有些隱隱作痛的胃——昨天畫圖紙滑到凌晨三點才睡,早上起來什麼都沒吃,就過來參加滿月宴,剛剛又喝了一杯酒,他的胃有些造反。
才走到酒店門口,準備打出租回去,老五急急地從裏面追出來,一路小跑,一路喊:“小措,小措,等等。”
方措停下腳步等老五,“怎麼了,孫叔?”
“這個,你拿回去。”老五手裏拿着一個紅包,正是方措送的禮金,不由分說地要塞給方措,嘴上埋怨,“你說你湊什麼熱鬧,孫叔能收你這個?”
方措趕緊雙手推拒,“別,孫叔,我就一點心意。”
“行了行了,你的心意我知道,這個你拿回去,你一個小孩兒,送什麼禮?沒這個道理。”
方措說什麼都不肯收回,“那就當我是替我叔送的。”
老五一愣,提起方牧,他一時五味雜陳,動作就這麼一緩。方措就趁着這個機會攔了輛出租,朝老五揮揮手,“孫叔,那我就回去了。”
看着少年鑽進車子,消失在自己的視線里,他低頭看看依舊沒有還出去的紅包,嘆了口氣。
方措下了出租,經過自己家的一條窄巷,看見一對少年男女躲在裏面接吻,女孩兒靠在牆上,漆黑的直發燙了離子燙,陽光下有年輕的光澤,白凈皮膚,清秀臉龐,身上是改良過的高中校服。少年穿白襯衫,襯衫紐扣並不完全扣滿,下擺一半塞在褲子裏,一半露在外面,一手拎着書包背在肩上,一手撐在小巷的牆上,將女孩兒半包圍起來,完全是一副落拓不羈的情場老手模樣。
方措只看了一眼,就目不斜視地離開了。
粽子搖着尾巴歡快地跑回來,繞着他的腳嗚嗚叫着討食。方措進了屋,打開冰箱,冰箱裏還有一點冷飯,他把它拿出來加熱了一下,拌着昨晚吃剩的排骨湯汁,倒進粽子的食盆里。粽子歡實地埋頭開吃,黑黑的鼻子一聳一聳的。
方措蹲在地上,默默地看着三年來唯一不離不棄陪伴着自己的畜生,似乎有些走神。正午強大的陽光直照下來,院子裏花木繁盛,柚子樹碧綠的闊葉投下一片陰影,石榴樹上結了累累的碩果,一派喜人,但從屋檐下投射在地上的一人一狗的影子,卻無端地有些孤單寥落。
一個少年挎着書包弔兒郎當地走進院子,白襯衫,黑褲子,一雙瀲灧的桃花眼帶着玩世不恭的笑意,正是剛剛在巷子裏上演“青春的誘惑”的主角之一——方子愚。
方措站起來,瞟了他一眼,見怪不怪,“你又不回家?”
方子愚熟門熟路地將書包扔到椅子上,問:“有吃的嗎?”
“沒有。”方措面無表情地進了屋,走到廚房,擰開水龍頭洗碗。
方子愚也不在意他的冷淡,自力更生地走到廚房,找出最後的一點冷飯拌着排骨汁,毫不嫌棄地端到屋檐下,蹲在地上,與狗作伴。過了一會兒就開始發表他毫無用處的廢話,“別說,你家粽子真是丑出一定境界了。”
屋子裏傳來嘩嘩的自來水聲,自然沒人理他。
方子愚扒一大口冷飯,接着無用地叨叨,“哎,你家狗子上回不是在勾搭裁縫店的那條西施犬嗎?勾搭上了嗎?”他停了停,自己給自己接話茬,“算了,當我沒問,這磕磣長相,人家西施犬是得有多大的狗生勇氣才能接受啊。”說完,還裝模作樣地哀嘆,“唉,我可憐的找不到老婆的粽子。”
不知道什麼時候,屋子裏的水聲已經停了,方子愚也停止了叨叨,端着飯碗,抬頭望天。天空湛藍,陽光熾烈,直擊他的眼皮,眼睛酸澀,有種要流淚的衝動。過了片刻,他低下頭,埋頭大口大口地往嘴巴里扒飯,好像要將那不合時宜的憂傷和脆弱全驅散出去了一樣。
衛生間裏傳來嘔吐的聲音,方子愚回過神,站起來往裏瞧。衛生間的門關上了,他站在門外,有點擔心,“喂,你怎麼了,沒事吧?”
方措將中午在酒席上吃的那點東西吐了個一乾二淨,直吐得胃灼燒般的痛,他頭暈目眩,渾身虛脫,滑倒在瓷磚地板上,瓷磚冰涼的溫度透過單薄的衣料洇到他骨子裏,很冷。聽到方子愚在外面問,強提起勁,回答了一聲沒事,按下沖水按鍵。
嘩啦啦的馬桶沖水聲中,他曲起雙腿,將頭深深地埋在雙臂之間,不肯讓任何人看到他脆弱的模樣。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感到胃得到了一點舒緩,力氣漸漸回到身體,撐着身體站起來,洗了一把冷水臉,打開門出去。也沒管方子愚在幹什麼,逕自上了樓進了房間。他進的不是自己的房間,而是方牧的。方牧走後,他晚上就一直睡在他的房間。
房間裏的傢具擺設極其簡單,規規整整,沒有半絲個人印記。方措雖然睡在這兒,卻從不改變這裏一絲一毫的擺設,也不將自己的東西帶入這個空間,似乎這樣,才能保留住方牧曾在這裏的一絲氣息。
他悶頭悶腦地撲倒在硬邦邦的床上,深深地吸了口氣,手習慣性地伸到枕頭下面,直到摸到堅硬冰冷的刀鞘,一顆心才稍稍地安定了點,迷迷糊糊睡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樓下院子裏傳來叫他的聲音,他驚醒過來,有一瞬間的倉皇和狂喜,但很快,他就清醒過來,說不上失望,因為已經習慣。樓下確實有人叫他,竟是很少出現的房東的女兒。
方措應了一聲,下樓。房東的女兒將近四十,一副典型的南方女人的長相,臉相薄,尤其是鼻翼這一塊,皮膚繃緊了似乎可以看見下面的毛細血管,瞧見方措,先是一笑,“你在家呢。”很和氣。
方措在這裏住了多年,雖然不常來往,但出出入入抬頭低頭,該知道的也知道了,方措長得好,又是那種傳統的好學生,知道小孩兒一個人住,先前還有一個叔叔,後來叔叔也不知所蹤了,心裏總忍不住嘆息。
“喬姨,有什麼事嗎?”
喬姨臉上現出一點為難,“是這樣的,你也知道我們家早不住在這街上了,我媽年紀大了,前不久剛診出心血管有點毛病,我們全家決定了陪她去上海住院治療,那邊開銷大,我們就想着,這房子反正也沒人會回來住,乾脆賣了。”
方措一呆,“要……賣房子。”
“是這樣的,也是沒辦法。你看你們在這兒住了這麼多年了,如果不是實在沒辦法,我們也不會想着賣房子。你看你是不是跟你家大人商量一下,早點做準備,不然到時候手忙腳亂的,我們也過意不去,實在對不住得很……”
餘下的話,方措什麼都沒聽進去。他獃獃地回頭看向那棟飽經風雨的木房子,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他跟方牧的家,要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