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第二十一章
方牧走進院子,先察覺的是睡在廊檐下的粽子,狗東西懶懶地抬了抬眼皮,見是方牧,沒有叫,撐起兩條前腿,一雙濕漉漉的眼睛圍着他打轉。
方牧走過它身邊的時候,提起腳輕輕地踢了下它的狗頭。狗東西歪了歪頭,又溫順地伏□子,自顧自睡覺了。
方牧走進方措的房間,少年還睡着,床邊的電風扇發出呼呼的扇葉轉動的聲音,吹動着少年的額發朝一邊偏去,因為是夏天,他穿着白色的跨欄背心、短褲,露出四肢,有着少年人特有的細瘦修長,在黑暗中散發著瑩瑩的白。
方牧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弓着身子看黑暗中的少年,一時有點恍惚,他印象中的方措一直是只小凍貓子,瘦得身無四兩肉,襯得一雙眼睛格外大,小獸一樣,又野又凶。不知道什麼時候,竟已經長大了。他還記得那年冬天在湖嶺方家,他給他媽守夜,靈堂里燭火幽幽,映照在慘白的牆上。或許是在陌生的環境沒有安全感,或許是因為其他,被他趕去睡覺的方措又悄悄地溜回了靈堂,大約是怕被被罵,小心翼翼地挨在他身上,卻又不敢挨實了。
小孩子柔軟的身體和偏高的體溫讓他的心裏驀地一動,寒冷冬夜裏靈堂里孤單單的兩個人,第一次讓他體會到一點“相依為命”的味道,他看着他用小小的手認真地折一隻只錫箔元寶,冷硬的心也像被那隻手輕輕地握了握。
少年驚醒過來,察覺到屋子裏有人,立刻像一隻狼崽子似的脊背緊繃,露出攻擊的姿態,等到看清來人,瞬間放下戒備,露出驚喜的表情,“方牧?”他本能地想撲上去,又瞬時剎車,只是身子微微前傾,為自己這幾乎不假思索的動作感到一種隱秘的羞恥,“你回來了。”
方牧沒有說話,他長時間的沉默令少年有點不安,他動了動身子,千言萬語在肚子裏翻滾,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從北京回來后,他一直處於一種提心弔膽的狀態,他不是笨蛋,方牧身上那麼多秘密,作為朝夕相處的人,他不可能一點沒有察覺。
起先,他很惶恐,他猜測過方牧的各種身份,曾經一度認為方牧可能是一名犯了事的逃犯,好多個晚上,他夢見全副武裝的警察闖進他家,將方牧擊斃了,方牧胸前一個血紅色的洞,烏溜溜地淌着血,方牧還是一副玩世不恭的笑模樣,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倒下去,倒下去,嘭一下摔在地上,揚起紛紛揚揚的灰塵。
他無數次從這樣的場景里驚醒過來,惶惶不可終日,但這些又不能跟方牧講。他把所有的一切悶在心裏,小小年紀,眼睛裏已有了深深的沉重的憂慮。後來,他想通了,在他短短的生命中,父親從來缺席,母親拋棄他,只有方牧,他還有什麼選擇呢?他總歸是要跟他在一起的。如果方牧真的是一個不法分子,那麼他也只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地陪他一塊兒逃亡。這樣一想,他的心瞬間安定了,他不再糾結於方牧的身份,他的世界雨過天晴。
現在想起從前的那些荒唐的猜測,方措可能會失笑,可是心卻無比堅定,方牧在哪兒,他就在哪兒——這種堅定,有一種殉道似的犧牲和奉獻的意味在裏面。
方牧動了動嘴巴,問:“方子愚怎麼樣?”
“他被他爺爺接回家去了。”方措的聲音很冷靜,他已經知道方子愚爸爸的事,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方牧,輕聲問,“方牧,發生什麼事了?”
方牧的目光有一刻怔然,有那麼一瞬間,方措察覺到一絲脆弱從他身體裏流出來,但或許只是錯覺,因為方牧很快揉了揉臉,扯了扯嘴角,“跟你沒關係。”
方措忍不住失望,方牧總是這樣再大的事再大的悲傷總是掩在輕描淡寫的語氣後面,讓人想要安慰也無能為力。
大約察覺到小崽子的情緒,方牧破天荒地伸出手揉了揉他的腦袋,因為業務不熟練,他動作有點僵硬。方措屏住呼吸,一動不敢動,直到他的手離開,他才小心地放開呼吸,那麼近的距離,方牧那種混雜着煙味的純男人的陽剛味道令他有些目眩神迷。
方牧收回手,才淡淡地斟酌着開口,“我要出一趟遠門,你好好看家。”
少年的神經因這句話瞬間觸動了,急急問道,“你要去哪裏?”
方牧並沒有正面回答,“辦點事。你有事就去找你胖子叔。沒事就別去打擾人家恩愛了,好好學習,嗯,天天向上。”他平時嘴皮子刻薄,臨到關鍵時刻,卻連半句像樣的話也說不出來,只得乾巴巴地囑咐幾句。他停了一會兒,想了想,拔出插在小腿上的猛虎刃遞給方措,“你不是喜歡這把刀嗎?送你吧。”
方措的目光落在那烏沉沉的不泛一點光芒的刀鞘上,慢慢地伸手接過,心中不知怎的沒有半點歡喜。從前方牧也有出門一兩個月的情況,卻沒有哪一次令他有這種不安。
方牧看方措拿了刀,囑咐道,“這玩意兒招人,自己玩玩就算了,別拿出去惹事知道嗎?”他看着方措點頭,站起來,“行了,你睡吧,我還得去找你胖子叔說點事。”
“方牧!”少年忽然急急地叫住他,就在方牧轉過身來的時候,他伸手抱住了他。
方牧的身子一僵,他不習慣如此親密的接近,但終究沒有推開少年,伸出手,在半空停了半晌,遲疑地落到少年的肩背上,輕輕拍了拍。
方牧出門的時候,趴伏着廊檐下的粽子睜開眼睛,搖着尾巴屁顛屁顛地跟着方牧走到門外,抬着腦袋靜靜地瞧着方牧。方牧順勢抬腳輕輕踹了他一下,“滾回去,好好看家。”
走出老遠,回頭還看見那畜生站在門口,方牧真沒想到自己出個門,還有一隻畜生十里目送,心裏頓時有點微妙,笑罵一句,“狗東西。”
老五當然還在睡覺,屋內雷聲陣陣。方牧悄無聲息地潛到他床邊,兩根手指按上他的頸部大動脈,陰測測地在他耳邊說:“你死了,永遠也起不來了!”
老五一個激靈,嚇得差點從跳起來,方牧令人欠揍的笑聲響起,“嘖,反應不錯!”
老五驚魂未定,見到方牧就這麼大喇喇地坐在他床邊的位子上,老五跳起來,提起拳頭攜帶着怒火就往方牧臉上招呼。
方牧一愣,直挺挺的居然沒躲,老五雖然用盡了力氣,但畢竟沒有受過專業訓練,對方牧這樣的牲口來說,不痛不癢。他摸摸被打的臉,“幹嘛呀,一見面就暴力我,我又沒睡你老婆。”
“我操×你祖宗十八代!”老五怒火猶未消,“有你這麼嚇人的嗎?你怎麼進來的?我家警報器怎麼沒響,我操,我要投訴那家保全公司,這麼次的貨居然還好意思收我那麼多錢!”
方牧一言不發,任老五罵個痛快,眼看着他的思維像一匹脫韁的野馬收不回來了,方牧才靜靜地開口,打斷他,“老五,我要走了。”
老五的表情瞬間卡殼了,“你說什麼?”
似乎他的表情娛樂到了方牧,他無聲地笑了笑,又重複了一遍,“我要走了。”停了停,補充了一句,“有點事要辦,事情有點棘手,我想着,還是跟你說一聲,你的喜酒我怕是喝不上了,我不在的時候,麻煩你照看一下方措——”
方牧還沒說完,老五先跳了起來,指着方牧的鼻子罵道,“我放你娘的屁,老七,你說你到底怎麼回事?也三十好幾了,怎麼做事的,前幾天一個電話把我叫過去接兩個小兔崽子,我等着你的解釋,結果你給我整這麼一出,你走,你走去哪兒?”
方牧一聲不吭任老五的唾沫在他臉上飛濺,等老五的情緒平靜下來,才扯扯嘴角,開口,“這麼多年,我知道一直都是你在包容我。”他停了停,實在不適應這種溫情脈脈的真情告白,“有些事兒我真不能告訴你。我想過了,我在公司的股份,一半留給方措,一半給你。”
老五的眉心一跳,想也不想地反駁,“我要你的東西幹嘛?”
“不是白給你。”方牧解釋道,“你看方措接下來馬上就要上高中了,學費、住宿費、生活費,哪個不要錢?他要是出息,還得上大學,搞不好還能出國留個學什麼的,哪個不得靠你這個胖子叔。”
老五的臉迅速風雲變幻,直勾勾地盯着方牧,“老七,你這回走了,是不是不打算回來了?”
方牧臉色微微變了變,笑着含糊道,“說什麼呢?我不回來能去哪兒?”
老五一怒,“那你幹嘛跟交代後事似的?”他停了一會兒,深呼吸了一下,擰亮了床頭燈,點了一根煙,默默地抽着,“從前,我就老覺得你待不長,你人在這兒,魂不知道在哪兒飄。後來,方措來了,我沒想到你真能定下來,可我為你高興。這麼多年了,我以為你不會再走了,你走了,方措怎麼辦?”
方牧的嘴唇抖了抖,將香煙塞進嘴裏,狠狠地吸了一口,像是說給自己聽,“誰讓他命不好呢。”他養了他,如今卻又要丟下他,這小崽子,跟他一樣,天命就是六親不認,孑然一身。
老五看他一眼,“他能恨死你。”
方牧無所謂地笑笑,撐了下膝蓋,站起來,“我要走了,你就不用送了,怪肉麻的。”
老五動了動嘴唇,眼神複雜,欲言又止。
方牧背對着老五弔兒郎當地揮了揮手手,走了,沒有回頭。
天還沒亮,街上冷冷清清的,飛蟲寂寞地繞着路燈旋轉,沒有出路。巷口,一個高大的男人正低頭點煙,聽見腳步聲,他抬起頭,一張國字臉被一道可怖的疤分成了兩半。
“老馬。”方牧在男人面前立定。
老馬面無表情地點點頭,“事情辦完了?”
方牧的臉上帶着濃重的諷刺,“有時候我真的挺討厭你的。”
老馬咧了咧嘴,“我知道,因為我總是習慣打破你們一些天真的想法。”
方牧沉默了片刻,說道,“抱歉。”
老馬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下一秒,他的瞳孔瞬間放大,瞪着近在咫尺的方牧不敢置信——一管注滿了肌肉鬆弛劑的注射器猝不及防地插×進了他腰側的肌肉里,他最後的視線里,是方牧如同一隻獵豹一般,敏捷地消失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