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十六章
雖然向方斂要了方子愚媽媽的地址,但方牧並不打算過去。他天性里就覺得女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實在沒工夫沒心情應付女人的哭哭啼啼。
第二天,方牧並沒有出門,躺在旅館房間的床上,交疊着雙腿,兀自玩着手中的匕首,眉眼沉沉,有種不容人接近的危險氣息。
方措不敢去打擾他,端端正正地坐在床尾看電視,將電視的聲音開得很小,盡量縮小自己的存在感。
敲門聲響起,方牧如同一隻矯健的豹子從床上躍起,走去開門。
門外是昨晚在酒吧的酒保,依舊是那張平凡而溫和的臉。方牧犀利的目光毫不掩飾地打量他,半晌,晃晃身子,讓他進屋。
小刀的消息來得很快,不過一夜的時間,已經有了方子愚的眉目。小兔崽子確實來了北京,還幹了一件特別二逼的事兒,就在火車站門口,有十六七歲的模樣的穿着校服的少年跪在地上,低垂着腦袋,黑黢黢的臉上彷彿幾百年未撣了,面前一張用石子壓着的紙,上書幾行寒磣至極的字,大致意思是流落異鄉,偶遇小偷,求好心人資助返校資金云云。
這種騙人的把戲老掉牙了,火車站門口客流量大,來來往往天南地北的人都在奔向自己的目的地,誰也不會停下來往這兒多瞧上一眼。但方子愚不僅看了,而且還蹲下身,認認真真地把紙上瞎編亂造的故事讀了一遍。讀完之後,被“愛的教育”洗腦過度的方子愚小同學從自己書包里摸出一百塊錢端端正正地放到了騙子手裏,順便還將自己還沒吃完的半包鳳爪給了人家。
然後,方子愚小同學就杯具了,他的錢包被偷了。
方子愚並沒有立刻發現自己身無分文這個事實,他做事還是具備一定計劃性的,從他媽媽來北京那天開始,小小的少年心裏就有一種揮之不去的不安,果然,過了說定的日期,他媽媽並沒有回來,那時候方子愚就決定,他要親自去北京把他媽媽接回來。他不相信他媽媽如果看到千里迢迢不辭千辛萬苦前來尋母的兒子會不動容,會不心軟?何況他長得這麼可愛這麼貼心,誰捨得不要他?
當然,這件事肯定不能讓大人知道。方子愚從同學那裏借了錢,成功騙倒他爸方斂同志,背着自己的小書包上了去北京的火車。他還算不是笨得太離譜,知道自己孤身一個小孩上路不安全,上了火車就瞅准了自己對鋪的一家三口,憑着一張極具欺騙性的臉和慣會甜言蜜語的嘴,極力和人家孩子他媽打好關係,愣是讓別人以為這是和樂融融的一家四口。
居然就真的有驚無險地到了北京。
他牢牢記得他媽在電話里說過的在北京的住址,出了火車站,就上了出租。等車到了目的地,要付車錢的時候,方小朋友才發現,錢包不見了。
啊啊啊啊啊啊!方子愚想嚎叫的心都有了,翻遍了書包和身上大大小小的口袋,也沒找出一分錢,欲哭無淚的方小同學視死如歸地看着司機大叔,“要不,您打110讓警察抓我吧,我沒錢付車費。”
司機:“……”
明白原委的司機大叔哭笑不得,“行了,下車吧,反正我也順路去交車,就不收你車費了,丟了錢包是吧,那趕緊打電話給親戚,別自個兒在外瞎溜達了。”
感受到首都人民善意的方子愚小同學默默地在心裏給司機大叔發了一張好人卡,心中晴空萬里,覺得此次北京之行前途一片大好,但現實立馬給了他一個霹靂。
他媽給他的地址是一個酒店式公寓的,方子愚並不知道他媽住哪一層,只是抱着書包坐在大廳角落裏供人休息的沙發上等他媽回來,等的時間長了,身子一歪就睡過去了,等到醒來的時候,外面天已經黑下來了,他摸摸開始叫囂的肚子,站起來伸展了一下酸澀的手腳,就看見他媽回來了。方子愚還來不及搖着尾巴歡實地奔上去,就發現,他媽不是一個人。
跟他媽一起回來的還有一個男人,那男人身材高大,微胖,但風度斐然,兩人並肩走在一起,看起來十分登對。他媽並沒有發現千里迢迢到北京來的兒子,與男子有說有笑地走進電梯,那一剎那,方子愚看到那男人的手順勢扶上他媽媽的后腰,他如遭雷擊,呆立在原地。
電梯門緩緩關上,方子愚一動不動,如同被一盆冰水兜頭潑下,將滿腔期待和興奮澆了個透心涼,他感到一種背叛,委屈、傷心、憤怒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堵在胸口。
他不知道怎麼走出那家酒店式公寓的,只是漫無目的地遊盪在北京街頭,越想越傷心,越想越覺得自己是一株沒有人要的苦菜花。直到飢餓的肚子給了他現實一擊。
他忽然意識到,如今的他,身無分文。
這是一個極其嚴重的問題。難道要他學火車站的少年弄張紙附上自己的悲慘經歷跪在街邊搖尾乞憐嗎?方子愚小同學想了想,還是覺得這樣太折損自己的自尊了,但要他轉身回去找他媽,他也做不到。
小白菜方子愚委委屈屈地蹲在馬路牙子上啃着僅剩的一塊巧克力。馬路對面就是一家電玩城,方子愚啃完巧克力,當機立斷,決定混進電玩城看看。
電玩城熱鬧無比,各種電子音樂此起彼伏夾雜在一起。方子愚這裏看看那裏瞧瞧,轉了一圈,最後站在一台機子後面,玩家也是個不大的男孩兒,看着也就十歲左右,書包扔在地上。方子愚看了一會兒,好為人師的毛病上來了,在人家背後喋喋不休地指點江山。
男孩忽然將手中的按鍵一放,站起來說:“那你玩兒吧。”
方子愚只愣了片刻,也很不客氣地坐了下來。方子愚他爸他爺爺都是文化人,也不知怎麼回事,到了方子愚這兒,書念得亂七八糟,偏偏玩起遊戲來就生龍活虎,小學一年級就敢跟六年級的對殺,到二年級已經在學校通殺四方,遠近聞名,光榮地在家長會上被樹為典型。方斂同志面上無光,於是痛下殺手,嚴格限制方子愚玩遊戲的時間,從此方子愚小朋友再也沒有在遊戲上大展拳腳痛快屠龍的機會。
如今離家千里,難得撈着了機會,方子愚小同學立馬將方斂同志的冷臉忘到了腦後,十根手指飛彈,一路高歌猛進,看得身後的小男孩熱血沸騰,崇拜之意油然而生,恨不得立刻跪倒在地磕頭拜師。
方子愚完全不知道他爸已經找他快找瘋了,等肚子裏的巧克力消化完了,他才依依不捨地站起來。小男孩意猶未盡,“哎,你怎麼不玩兒了?”
方子愚摸摸自己的肚子,頗為傷感地說:“肚子餓了,腦袋中供血不足。”
小男孩一愣,這可是輪到自己表現的好機會,表現得好了,也許高手就會傳他幾手絕招,立馬殷勤地說:“那我請你吃飯啊!”
方子愚看看眼前唇紅齒白的男孩兒,有點懷疑地問:“你有錢嗎?”
“有啊。”男孩兒蹲下身,拉開書包拉鏈一角,將手伸進去,摸啊摸啊摸出一刀紅色的人民幣,真的是一刀啊,整整齊齊磚頭一樣。方子愚眼睛都直了,再看向小男孩兒的時候就跟看着一座金光閃閃的移動金庫似的——我操,活生生的富二代啊!
一大一小兩個人直接上了電玩城樓上的肯德基,狠狠地吃了一頓,點了一桌吃的,一個漢堡下去,方子愚的肚子總算有了緊實的感覺,抬頭問對面的男孩兒,“你怎麼不回家啊?”
叫Oscar的男孩兒舔着手中的甜筒,鼓起嘴巴,半天才憤憤地說:“我離家出走了!”
“……”方子愚沒想到相隔千里,居然會遇到同是天涯淪落人,頓時覺得緣分天註定,革命友誼飛速增長,兩人吃完,又回到電玩城繼續奮戰。電玩城二十四小時營業,兩人晚上就窩在休息區的沙發上,第二天早上起來隨手揉一把臉,又投入遊戲大業中。
一直拖到下午兩點,兩人才頂着通紅的眼睛拖着海參一樣萎靡不振的影子去肯德基旁邊的牛肉麵館吃飯,兩個人都沒了前一天的精力,看起來像是剛從鹹菜罈子裏撈出來的一樣,渾身散發著一股過期的味道。熱騰騰香噴噴的牛肉麵一上桌,被熱氣一熏,方子愚忽然眼睛一紅,掉下眼淚來,他不想在自己徒弟面前表現得那麼沒骨氣,可眼淚就是不受控制,大滴大滴地砸在湯麵里,桌面上——
他想他爸了,他想回家了。
Oscar手足無措,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兩人哭得正傷心,麵館門口忽然傳來一道陰測測的聲音,“方子愚,給我滾過來!”
方子愚被這熟悉的聲音一嚇,瞬間瞪大眼睛,抬起淌水的小臉,尖叫一聲,“小叔!”撒丫子就往門口的方牧奔來。
對座的Oscar一時忘了哭,愣愣地看着他新拜的師傅瞬間化身為搖着尾巴的拉布拉多犬,歡實地往一個神情嚴肅甚至有些冰冷的男人身上撲,可惜,他撲的動作被方牧危險的眼神制止了,方子愚急急地剎車,瞧見臉色跟方牧如出一轍的方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裝作沒看到,抽抽噎噎地往方牧身後瞧,“小叔,我爸呢?”
方牧冷哼了一聲,斜睨着的眼神刀片似的似乎要將小兔崽子片成北京烤鴨。
方子愚縮了縮脖子,委委屈屈拉拉方牧的衣角,濕漉漉的眼睛瞧着方牧,“小叔,我可想你了,你什麼時候回來的,西藏好玩嗎?你有給我帶氂牛幹嗎?我昨天被蚊子咬了好多包,小叔……”
方措忍無可忍地翻了個白眼。
眼見着自己新拜的小師父就要跟家人回家了,Oscar忽然有點難過,也有點羨慕,忽然,他眼睛一亮,跳下座位,一陣旋風似的奔過方牧他們身邊,“媽——”
樓梯口出現一個穿着白色香奈兒套裝的女人,盤着精緻的長發,戴着太陽眼鏡,見到男孩兒,急急地摘下眼鏡,露出妝容也掩不住的憔悴,接住撲過來的男孩兒。
方子愚目瞪口呆,心裏面的震驚已經無法用言語來表達了——蔣……蔣蔣蔣月華,大明星蔣月華,這,這不是方措的偶像嗎?他徒弟居然是蔣月華的兒子,這世界玄幻了!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轉頭看向方措,一直面無表情的方措嘴唇已經抿成一條線,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緊緊盯着那個已經不年輕的女人,用力得幾乎全身都僵硬起來。
但那個女人並沒有往這邊看上一眼,似乎怕被人認出來,她飛快地戴上了太陽眼鏡,由保鏢護送着,以最快的速度下了樓,鑽進了停在門口的一輛白色寶馬車裏。
牛肉麵館的人方才如夢初醒,頓時竊竊私語起來,“剛剛那個是蔣月華吧?”
“看着像,比電視上老了好多,不過還是很有氣質。”
“蔣月華啊,剛剛那個是他兒子嗎?好可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