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第十五章
方斂跟着方牧他們進了屋,半個月沒住人,屋子裏空氣里窒悶,有一股揮之不去的腐朽的味道,方措放下行李就急急地打開窗戶通風,又忙着洗乾淨水壺燒水。
方斂坐在凳子上,因為疲倦、焦急,神情顯得有點獃滯。他使勁揉了揉僵硬的臉,使得自己精神點,緩緩說道,“他跟我說要跟同學去出去玩,他那個同學我也知道,他爸爸是我的一個小學同學,從前兩個人就玩得挺要好,那孩子還在我們家住過幾天,所以他這麼一說,我根本沒有懷疑。他近段時間因為我跟他媽媽的事,一直悶悶不樂,也不願意跟我講話……我對他心有愧疚,管得也沒以前那麼嚴……”
他顯得頹喪,“昨天我剛巧遇上我那個同學,才曉得他兒子去了澳大利亞夏令營,根本沒跟他在一起。我問遍了他的老師同學,只知道他向同學借了錢,但沒人知道他去哪兒了。我還在想,他會不會來你這兒?”
水開了,方措倒了兩杯水,小心而無聲地放到方斂和方牧面前,然後靜靜地坐在方牧旁邊,聽他們說話。
方牧點了一根煙,“親戚那邊找過了嗎?”
方斂又揉了把臉,搖搖頭,“還沒,小魚平時不大喜歡上親戚家玩,我爸現在還不知道小魚不見了,阿姨過世后,他的身體也一直不大好,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講。”
方牧一時沒說話,倒是方措,看看兩個沉默的男人,小聲地開口,“他會不會去找他媽媽了?”
方斂一愣,“可他媽媽在北京!”這話一出口,腦中卻茅塞頓開,他神情嚴肅地站起來,摸出手機走到院子,估計是給遠在北京的妻子打電話。
方牧將目光轉向方措,“你怎麼知道他去找他媽媽了?”
方措面色不變,“猜的。”
院子裏方斂講電話的聲音忽然大起來,似乎跟電話那頭的人起了爭執,他這人一向將溫和刻進骨子裏,很難見他有情緒激動時刻。很快,聲音又低了下去,他又講了幾句,掛掉了電話,走進屋來,對方牧搖搖頭,“他媽媽說小魚沒在她那裏,也沒有聯繫過她。”
方牧沉吟片刻,說道,“你把他媽媽在北京的住址給我,我去一趟北京。”
方斂一愣,很快反應過來,“還是我去。”
方牧想也不想地拒絕,“你待在這邊看情況吧,別讓你爸跟着急,或者小兔崽子自己把錢花完了會乖乖回來,他嬌生慣養慣了,吃不了苦,北京那邊我熟,有朋友可以幫忙。”他說一不二,一旦有了決定,沒有別人置喙的餘地。
方斂一時心下複雜,他知道方牧一向不大跟他親,也並不將他當成大哥,這回卻不遺餘力地幫忙,出乎他的意料,他欲言又止地看了方牧一眼,最終只是點點頭,離開了。
方斂一離開,方牧就給航空公司打了電話,確認了最近的飛北京航班。打完電話,轉頭正想吩咐方措幾句,一直沒有吱聲的少年忽然開口了,“我也要去。”
方牧瞟了他一眼,“你添什麼亂?我去干正事。”
少年屁顛屁顛地跟着方牧進了房間,鍥而不捨地爭取自己同行的名額,“我不會給你添亂的,我自己會乖乖待在賓館,不會亂跑的。”
方牧充耳不聞,少年有點急,不由地提高了聲音,“方牧——”
方牧忽然回過頭,鋒利的眼睛居高臨下地睇着少年,少年被他的目光攝住,抿緊嘴角不再說話,高原紫外線暴烈,少年俊秀的臉上留下被灼傷的痕迹,皮膚黑得油亮,看起來像一隻烤熟的麵包,有點可笑,只是黑色的眼睛裏寫滿堅持和哀求。
方牧似乎拿他無法,不情不願地嘖了一聲,“算了,你要跟就跟,先說好,這回可不是去玩兒的,你要給我惹麻煩,我就活活把你給弄報廢了。”
方措一愣,方牧竟就這樣容易同意了,他知道他叔有多難被說服,一時之間,有點不敢相信。方牧瞥他一眼,順手扔給他一瓶在西藏買的搽臉油,香味拙劣,但對晒傷有很好的療效,揮揮手將少年趕走了,垂下眼瞼,褲兜里緊貼着大腿的手機屏幕好像有溫度般,隔着布料灼燒着皮膚。
那條意味不明的短訊如同烏雲一般盤旋在方牧的心上,他嗅到一絲風雨欲來的氣息。
經濟艙座位狹窄而擁擠,方牧的長手長腳根本伸展不開,委委屈屈縮了三個多小時,到北京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偌大的北京城如同一隻五彩繽紛的萬花筒,迷人而炫目。
方牧和方措上了一輛出租,出租車司機一張嘴評論時事臧否古今人物,完全不需要打草稿,一路開一路侃,中心思想是開出租的掙得太少了。方牧只閉着眼睛睡覺,窗外霓虹掠過他沉沉的眉眼,半分心思也不露。
車子在一條街口停下來,北京剛下過一場雨,空氣里難得聞見清新的雨水味道,路面並不平整,坑坑窪窪的水潭映着霓虹,綺麗香艷。兩遍的建築新舊夾雜,既有由老北京四合院改成的酒吧,也有現代拔地而起的新建築,互為犄角,相生相剋着。
方牧站在街口,似乎有點兒迷茫,半晌才邁開步子朝裏面走去。方措緊緊地跟在他後面,街上寂寞地回蕩着兩個人的腳步聲,偶爾有一輛跑車轟鳴着從他們身邊經過,濺起一地水花。
方牧目不斜視地進了一家門臉毫不起眼的酒吧。動感而嘈雜的音樂,昏暗而眼花繚亂的燈光,眼神迷醉的男男女女,看起來,這個酒吧並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
方牧徑直走到吧枱邊坐下,要了一杯威士忌,順便給方措要了一杯果汁。酒保是個三十齣頭的年輕男子,長相平凡卻很舒服,給方牧倒完酒後就低頭認真而熟練地擦拭着酒杯。
方牧一口將杯中酒喝盡,將酒杯推向酒保,就在酒保放下杯子要給他添酒之際,他用手將杯口蓋住了,目光盯住酒保的眼睛,“我找小刀。”
酒保的眉心一跳,若無其事地笑開來,“找人應該去警察局啊,先生找錯地方了吧?”
話音未落,方牧直接抓了酒保的衣襟往下一拉,酒保就被迫壓在了吧枱上,這邊的動靜引起了旁邊正在打桌球的兩名彪形大漢的注意,兩個人迅速地圍過來,就在一個大漢蒲扇般的大手試圖從後面扳過方牧的肩膀,給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點顏色瞧瞧的時候,方牧已經順勢抓住他的手,反手一扭,不過是幾個瞬間的事,兩個如鐵塔般高大,渾身上下紋滿紋身,凶神惡煞的大漢已經如同幼崽般被方牧扭住了手,挨個壓在吧枱上。
有些膽小的酒客已經紛紛付賬離開,剩下的,也離得遠遠的,好奇又畏懼地看着這邊。
方牧周圍,形成一個兩米左右的真空帶。
就在雙方僵持不下時,一道嘶啞的如同指甲劃在玻璃上那樣難聽的聲音響起,“為什麼你每次來都有這麼大的動靜?”
不知道什麼時候,酒吧的陰影處,站着一個拄着拐杖的男人,一定古里古怪的禮帽下露出亂糟糟的灰白頭髮,一張臉如同殭屍一樣青白刻板。
方牧放開對兩個大漢的鉗制,對方措吩咐一句,“乖乖待在這兒。”說完就跟着那個古怪的男人進了酒吧裏面。
酒吧裏面別有洞天,裝飾極盡奢華之能事,滿目炫目。男人進了自己安樂窩,悠然自得地給自己點了一根雪茄,聲音粗噶地抱怨,“我是做正經買賣的,多幾個像你這樣的客人,我乾脆關門大吉算了。”
方牧自口袋裏拿出一卷用橡皮筋扎着的美鈔,彎腰放到茶几上,開門見山道,“幫我找一個人。”
男人回頭瞥了眼錢,將雪茄放到嘴裏,吸了一口,又緩緩吐出白色的煙,閉上眼睛享受那一口回味,然後才頗有感慨地說:“你看起來一點都沒有變。”
“你卻像半隻腳已經踏進棺材了。”方牧毫不留情地說道,在打擊人方面,他總是顯得真摯而不留餘地。
男人裂開嘴,毫不在意地笑笑。不知是否是因為長久未笑的緣故,他笑起來十分僵硬,彷彿臉上的肌肉都不受自己的牽引,因此沒有半點和氣,反顯得鬼氣森森。
方牧將一張照片連同錢一塊兒放在桌上,照片是在遊樂園拍的,照片中的方子愚站在摩天輪下,手上拿着棉花糖,笑得一臉白痴,“他叫方子愚,大概兩天前到北京的,我需要儘快找到他。”
男人將照片拿起來,古怪地看了方牧一眼,“你兒子?”
“謝謝,你可以跪安了。”
男人似乎覺得有趣,發出粗噶難聽的笑聲,“只要人在北京,最遲明天晚上,我給你消息。”
此行重要目的已經達成,方牧站起來準備走了,男人忽然開口,“你知道有人在買你的消息嗎?”
方牧的動作一頓,男人手裏掂着方牧留下的一卷錢,意味深長地說:“如果我今天轉手把你出現在我這兒的消息賣出去,賺得可遠遠不止這些。”
方牧轉過頭,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齒,什麼也沒說,逕自出了房間。
轟鳴的音樂聲潮汐般湧來,酒吧里已經恢復之前的熱鬧,方牧一眼看到方措坐在吧枱前面的位子上,面沉如水,小口地啜着果汁,一個戴着耳釘的一臉紈絝的年輕男子,一手撐在吧枱上笑嘻嘻地說:“喲,這是誰家丟的小孩兒,趕緊打110領回去!”
話音剛落,就聽見身後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聲音,“謝謝,我家的小孩。”
一直默不作聲的少年聽見這個聲音飛快地轉過頭,眼睛一亮,就看見方牧一手插兜姿態閑適地站在那年輕人後面,一手拎住那人的后衣領,毫不費力地將他扯離了吧枱。
年輕人的臉漲成了豬肝色,剛上前一步正欲找回場子,就見兩個彪形大漢一左一右地夾住自己,飽含威脅的眼神令他不敢動彈,灰溜溜地回了自己的朋友堆里。
“方牧——”少年下了高腳凳,看着方牧,好多問題滾到喉嚨口,臨了,卻又閉緊了嘴巴。方牧招呼一聲,“走了。”率先邁開步子,出了酒吧。
凌晨一點的北京依舊燈火通明,街道上空無一人,有拉着紅色警報的莫名車輛呼嘯而過。方牧找了一家小旅館,要了個標間,草草洗漱一番,躺在床上,疲倦如同一隻鬼鬼祟祟的影子,佔領方牧的身體,卻絲毫沒有睡意,他隨手比劃着手中個匕首,鋒利的匕刃倏忽劃開黑暗,白光又瞬間不見了。他陷在自己的思緒里,也沒有注意臨床的方措一直沒有睡着,睜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看了很久,終於忍不住了,“你在擔心方子愚嗎?”
方牧被他的突然出聲嚇了一跳,回過神來順口罵了一句,“擔心個屁!”
方措沉默了很久,忽然窸窸窣窣起床,竟爬到方牧的床上來了。方牧眉心一跳,惡聲惡氣道,“幹什麼?”
方措已不是孩子,跟方牧擠在一張床上,身體大面積地接觸,溫度彼此傳遞,讓方措不由自主地臉紅,但他悶不吭聲,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不讓自己表現異樣。出乎意料的,方牧竟沒有堅持趕他下床,只是很不客氣地罵了一句,“小兔崽子,沒一個省心的。”竟也隨方措去了。
大約他也需要其他什麼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黑暗中,方牧教起少年如何使用匕首來,劈、刺、削……瞧着少年靈活地轉動匕首,他忽然開口,“你好像從來沒有問起過你父親?”
少年一愣,抿了抿嘴唇,“我從來沒有見過他。”
“怎麼沒見過?”方牧反駁,“不過是你年紀小忘記了。”
方措沒有說話,也不知可以說什麼。靜默佇立在兩人之間。良久,方牧有些悠遠的聲音響起,“有一回我們出任務路過,你爸偷偷去看過你,你長得跟只猴子似的,你爸笑得那傻樣,像只煮熟的蛤蜊,我都能瞧見他噁心的扁桃體了。你跟你爸一點也不像,你爸就是個二愣子,一根筋……”
他的聲音低下去,終於徹底消了談興,沉默半晌,他又恢復人神共憤的狗脾氣,不耐煩地踹了方措一腳,“行了,滾回去睡覺。”
少年被方牧踹下床,也不敢抱怨,默不吭聲地剛想爬上自己的床,就聽見方牧說:“回來,把匕首給我,這東西不能給你。”
少年遺憾地將匕首遞還給方牧,心中頗為可惜,他還以為方牧忘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