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明孝宗張皇后(七)
原本因為阿嬌一個建議,阿嬌的父家張家眾人,提早了好幾年進了京,因此阿嬌的關注點沒有太投射在這個事情上。
等到年底十二月的時候,阿嬌想起去探視的時候,卻發現懷恩已經憔悴得不行,形銷骨立,歪倒在床上。怎麼會這麼糟糕了!為什麼自己和朱佑樘都不知道?
懷恩也沒想到阿嬌會過來,強撐着要起身,卻沒有力氣直起身來。阿嬌看到此景,連忙上前扶住懷恩。懷恩惶恐道:“老奴讓皇後娘娘受驚,請皇後娘娘恕罪。”
阿嬌叫來伺候的小太監,怒道:“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沒人來報過?”
小太監第一次見到阿嬌發火,瑟瑟發抖,連話都說不出來。
懷恩趕緊說道:“是老奴讓他們隱瞞的,請皇後娘娘不要責怪他們。”
阿嬌看着懷恩說一句話都費力的樣子,眼眶都有點紅了。這個怪人!人家有了從龍之功,都是享盡榮華富貴;懷恩倒真是反其道行之,一個人默默在這裏等死!
懷恩看着阿嬌面色有些不對,趕緊回道:“老奴懇請皇後娘娘不要告訴皇上。皇上剛剛登基,已是每天勞碌,再為老奴的事情掛心,老奴豈不是成了天下的罪人。而且目前國庫空虛,內庫也緊張,老奴已是風燭殘年,無需多費事。”
阿嬌斬釘截鐵地說:“公公此言差矣!若是皇上得知被公公這般隱瞞,才更加會傷心。此事我不能答應!”
懷恩渾濁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說道:“皇後娘娘莫要擔心,老奴不會在這個年節日子裏掃人興緻。”
說著,眼神突然迷濛了起來,“明年就是弘治元年了……”
阿嬌聽得心裏發酸,見着懷恩精神又不太好了,敲打了小太監,叫了太醫,方才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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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嬌堅持要把這件事情告訴朱佑樘,但是走到乾清宮的時候,阿嬌又放緩了腳步。
年下的事情很多,朱佑樘的心情並不是很好。前幾日,朱佑樘生母紀淑妃剛被追封。朱佑樘六歲之前的事情,宮裏很少有人提及,最為知情的吳廢后也一直迴避着這個話題。然而冷宮之中,一個被廢的皇后,一個毫無勢力的宮女,朱佑樘六歲之前連名字都沒有,阿嬌想來也不會是什麼愉快的經歷。
然而那畢竟是和有血脈至親的母親生活在一起。儘管生活在懵懵懂懂和膽戰心驚中過去,但當朱佑樘走出了安樂堂,獲得了太子的身份以及自己的名字之後,失去的代價,卻是自己母親的生命。
和紀淑妃不同的是,朱佑樘和阿嬌閑聊的時候,總是把懷恩掛在嘴邊。有的時候是童年時期的幾樁小事;有的時候是懷恩偷偷給他拿了什麼書籍和吃食;還有一次,朱佑樘甚至提到了警惕萬貴妃的事情:“當時公公和朕說,在萬母妃的宮裏一定要謹言慎行,不要碰什麼,也不要入口任何吃食。其實朕當時年紀雖小,但也不是不明白這些事,公公還是太小心了,有的時候朕都嫌棄他啰嗦。”然而朱佑樘說起這件事,嘴角含笑的表情,可沒有半點埋怨的意思。
所以阿嬌非常清楚,懷恩在朱佑樘心目里是怎樣的一個位置。朱見深並不能算是一個很合格的父親,給予朱佑樘的關愛實在是太少。朱佑樘能養成今天這樣,和他父親完全不同的個性,是和一路上這些保護過他、給過他幫助的人分不開的。
然而這個問題是沒法逃避的。阿嬌已經和太醫院摸過了底,懷恩的身體實在已經是油燈枯竭,難以醫治,不過就是熬日子罷了。
果然,朱佑樘聽到懷恩病重的時候,一下子就愣住了。過了片刻回過神來,朱佑樘問道:“太醫院怎麼說的?”
阿嬌覺察到了朱佑樘語氣里的半分生硬,以及隱藏在袖袍下微微顫抖的雙手,只得緩緩地柔聲道:“太醫院已經有一個院判去看過了,正在全力救治,只是那院判說……”
阿嬌欲言又止,看着朱佑樘的表情,那句“藥石罔效”怎麼也說不出口。不過朱佑樘也似乎明白了阿嬌的言下之意。
是夜,太醫院的院使以及兩個院判全部被宣到了乾清宮,一直到半夜才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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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節時分,主要都是各類的祭祀活動。每次到祭祀的時分,遣派內官,都是把本朝前幾個皇帝的陵寢羅列一遍。因為本朝第一個庶子即位的朱見深,他的母親周太皇太后還活着,其他嫡子即位的,皇后都和皇帝合葬在一起,包括朱見深的嫡母錢皇后,也和英宗合葬在一起,因此不用特殊說明祭祀。景泰帝的汪廢后還活着,杭皇后則是從來沒有人為她正名過,墳都被明英宗派人扒了,因此也不在祭祀行列里。
當然除了一個意外,那就是先前的胡廢后,恭讓章皇后。這位皇后的經歷實在畢竟離奇,是單獨有一個陵寢,每次祭祀時節都要單獨聲明一番。如此一來,到了年節,又把阿嬌先前的那個想法給提了起來。
然而文武百官放假的時候,朱佑樘自己卻跑得不見蹤影了。因為周太皇太后想見孫子,阿嬌幫着找人,最後終於找到了奉慈殿,看到朱佑樘跪在那裏。
奉慈殿是朱佑樘為自己生母建立的地方。紀淑妃是不能祔廟的,奉天殿裏沒有她的位置。
朱佑樘明顯感到了阿嬌的動靜,身子往旁邊讓了一讓。阿嬌看懂了意思,走過去跪在了朱佑樘的右邊。
阿嬌陪着朱佑樘安靜地跪了很久。一直注視着靈牌的朱佑樘突然發聲道:“朕去過安樂堂了。”
阿嬌靜靜地聽着朱佑樘繼續地說:“朕不能進去看他。安樂堂還是老樣子,這麼多年沒有變過。”
阿嬌知道漢唐的時候,皇帝還是可以去給大臣探病的。但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只有重病到必死的大臣,皇帝才會去親自探望。朱佑樘顯然不是忌諱這個,而是害怕其中有什麼不詳的迷信,他對懷恩的病情還抱有一絲希望。
“朕六歲之前,一直就在這裏。那時候的安樂堂里,都是失勢的妃子,病重的宮女太監。但是母親只能帶着朕躲在這裏,因為這裏到處都是病人,最沒有人願意來細查。
有個宮女,朕當時叫她陳姑姑。她很會講故事,當時母親還有內宮的工作要做,一開始就是她帶着朕。
後來有一天,朕聽得睡著了,沒有聽到那個故事的後面。第二天陳姑姑就不見了。大家都說她死了,說她被尚銘的人給帶走了。朕一直覺得她還活着……”
鬼使神差地,阿嬌伸出了手蓋在了朱佑樘的右手上。朱佑樘停頓了一下,反握住阿嬌的五指,繼續道:“老娘娘當時脾氣很兇。安樂堂里的人都不敢當面頂撞她,但是背地裏都一直在議論。有人說她太會惹事,有人說她太笨,還有人說她很可憐,朝夕之間就跌落到了這裏。
老娘娘一開始是不喜歡見到朕的。老娘娘是安樂堂里最有錢的人,母親說她一定能照顧好朕,但是朕當時一點也不想離開母親身邊……
母親說朕的二哥去世了,老娘娘肯定會同意。果然母親是對的,老娘娘後來還是接受了朕。朕也知道了,老娘娘原本是皇后,她也是個可憐人。雖然脾氣壞了點,但她的確是個好人……
老娘娘已經很厲害,但是朕才知道她遠不是最厲害的人。老娘娘後來找到了懷恩公公。記得第一次見到懷恩,他和安樂堂里的那些太監很不一樣。雖然他很少到安樂堂來,但是母親一直和朕說,要好好地感謝他。”
朱佑樘的手突然握得更緊了,“六歲的時候,因為一個機會,朕第一次走出了安樂堂,第一次看見了父皇,朕也有了名字。然而安樂堂雖然破舊,不管是宮女太監,還是母親、老娘娘、懷恩公公,他們都是很好的人。但是母親告訴朕,以後朕就不會再回到這裏了,會有一個穿着黃袍、面帶鬍鬚的人,那個人就是朕的父親。
朕一直在想,如果朕沒有那麼早走出來,母親是不是就會晚一點過世。但是母親說,如果一直只憑他們的力量,最後會拖累朕的前途。所以她是為了朕,朕一直知道,她是為了朕……”
阿嬌也知道,太子的課程,必須是皇帝派遣東宮講師,專業教授。朱佑樘當時六歲,不能再拖下去了。紀淑妃這是為了自己的兒子,押上了自己的性命。
奉慈殿裏,紀淑妃的畫像和靈牌前,阿嬌就聽着朱佑樘講着他那些過去的事情。原來朱佑樘並不是迴避那段安樂堂的往事,而是在他心裏,那段回憶是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珍惜的東西。他從不談論,是因為母親的犧牲是心口上永遠的一道傷口,他只能把這些深埋在心底。
紀淑妃的名分,沒拿到手兩天就過世了,再加上朱見深對她也沒什麼感情。她的容貌,是朱佑樘做太子的時候,偷偷回憶着畫下來的。等到萬貴妃過世之後,朱佑樘才找來了宮廷畫師,把自己記憶里的母親繪製着畫了下來。
奉慈殿裏,目前只有紀淑妃一人供奉其中。三位宮裏的長輩得知帝后在奉慈殿的消息,也沒有來打擾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