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明孝宗張皇后(六)
阿嬌的母親金氏進宮的時候,阿嬌正在核對釋放宮女的名單。有幾個老宮女以前是萬貴妃的手下,得先留下來,看看朱佑樘的後續清算情況。
金氏原本對着這個嫁出去的女兒是心裏有埋怨的。不過畢竟從小家裏就這麼一個孩子,是嬌慣着長大的,又不忍心說出什麼重話來。
阿嬌對着金氏笑道:“母親這是怎麼了。家裏也不缺銀子,倒是兩位先生,外面人千金也都是請不到的。這還是看在女兒是皇后的面子上,人家肯去教導弟弟。延齡、鶴齡兩個小子平時也是太頑皮了,他們兩個還有我這個姐姐護着,但是他們以後娶妻生子,自己的孩子又該如何教導呢?若是能跟着兩位先生學到個一星半點的本事,立身正了,母親只要看看金陵的徐家,那才是長久不衰的興旺之象。”
金氏說道:“那兩個皮小子是該有人管管了。但是兩位先生……也實在是太嚴厲了些。”
阿嬌道:“愛之深才能責之切,兩位先生這是在真心實意地教導弟弟們,這可是好事。再者其他那些寒門學子,哪個不是嚴師苦讀才有一番成就的?”
其實不光張氏兄弟看着王恕和丘濬就頭大,兩個重臣對這兩個調皮搗蛋的小機靈鬼也是辦法不大。兩個老先生家裏都是兒孫滿堂了,哪有如此頑劣的後輩呢?都是嚴格教育,奉行棍棒底下出孝子的原則。對着皇后的兩個弟弟,皇上的兩個小舅子,打也要看皇后的臉面,罵又不能太過分,簡直比兩人處理政務還要困難。
雖然每周就半天的時間,但是張氏兄弟都是屁股底下完全閑不住的性子。坐沒坐相,站沒站相,而且還嬉皮笑臉的,常常把王恕氣得白鬍子發抖。每次王恕都是氣呼呼地說:“孺子不可教也!頑劣!頑劣!”
後來還是丘濬想出個好方法,首先他去找到了張家父親,密談了半天。然後就對着兩兄弟說道:“我和王大人雖說不缺這幾個錢,但是你們的父親說,孔子當年收徒弟還要幾塊豬肉的學費,不給一些心理過意不去。我是這麼想的,以後每周都給你們佈置些功課,還有上課搗蛋也都記錄在這張紙上。如果功課不完成,或者搗蛋數量太多,就從你們那些玩具裏面拿出一部分來,就充當謝師禮吧。”當天就把兩兄弟的蟋蟀罐子全給沒收了。
那可是張家兄弟收集了好久,抓來的蟋蟀,都是心疼得像是肉都要掉了!後來丘濬又告訴他們,如果表現得好,還可以還給他們,這下兩兄弟真的開始慢慢收心,認真讀書了。
王恕對此也是嘖嘖稱奇,沒想到自己強橫了一輩子,最後跌倒在兩個蠻不講理的小娃娃身上,對着丘濬說道:“丘大人如何想到這一招的?”
丘濬笑道:“這人的本性都是一樣的,趨利避害。這種本性無法抑制,堵不如疏,開導一下就成了。”
王恕一開始聽着還是帶着笑意,後來臉沉了下來:“丘大人此言差矣。你那本《大學衍義補》,裏面多數內容的確是相當有見地。但是那段關於商業的,恕我不能苟同。古往今來,商賈之事都是為大道所不齒。”
丘濬反問道:“朝廷的運轉,哪裏不需要大量的銀錢?上千年商賈之事都不是正道,但存在必有
其道理。既然無法從根源上杜絕,為何不能為朝廷所用?”
這本《大學衍義補》的奏摺就放在朱佑樘的案桌上。幾十萬字的內容,朱佑樘正在一字一句地認真閱讀。當一個朝代發展到這個階段,舊的勢力難以打破重新劃分,土地兼并讓貧富差距越來越大,天順、成化兩朝,各地鋌而走險的農民、流民不計其數。而國初定下的體制,運轉至今也開始暴露出各種問題,稅制、徵兵、天災、外患,所有的漏洞都交織成了一張網,如何從盤根交錯的關係裏找出解決之道,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任用清廉正直的官員,清理官場的歪風邪氣,這只是第一步。清廉正直,並不代表能力突出,更不代表能想出治療頑疾的手段。
河南大水,先皇葬禮,邊關軍費,一筆一筆的賬,歸根結底就一個字——錢。
目前的錢不湊手,還有得彌補,成化朝的一堆大蛀蟲,一個個都富得腦滿腸肥。萬安這樣的首輔,朱佑樘要維護一下大明的臉面,那些手下可就不用客氣了。再加上侍奉官、權閹的四處搜刮,查抄了又是一大筆進項。
然而這畢竟不是長久之道。明朝的軍費開支是一大筆支出,然而目前的軍屯逃丁太多,再加上邊種田、邊練兵,如何能夠練出可以和外族人抗衡的精銳之師?軍屯沒人種,帶來的是一個極度惡劣的惡性循環。
就在眼前就有一個解決的方法:把軍屯發給百姓耕種,另外發給軍隊軍費開支,然後在當地購買糧食,再加強監管制度。說起來很容易,然而因為明朝的稅收制度,收稅上來的多半是糧食而不是銀子,如此長久下去,必定會讓國庫空虛起來。
丘濬提出的觀點很對。大明朝的財政收入,到了必須要改革的時候了,而且每年的國庫支出必須要進行詳細的規劃預算,這點建議也非常合理。然而另一個問題又出現了,中國這片土地並不出產白銀,作為交換貨幣的銀子從哪裏來?一個又一個問題困擾着朱佑樘,日思夜想也找不出解決的方法來。
所以可以想像,困擾在這堆煩惱中的朱佑樘,看到言官千篇一律的上折之後,會有什麼感想。
這些御史們算是馬屁拍到了馬腿身上。按照他們的想法,朱佑樘上任之後,肯定要對萬貴妃的家族以及黨羽進行全盤的報復,所以他們一個個上書,討好新上司,數落這些人的罪過。
然而讓所有人包括阿嬌在內都很驚訝的是,朱佑樘並不打算趕盡殺絕。侵吞百姓的田地交出來,財產沒收進國庫,接下來……朱佑樘輕飄飄地來了一句:“就到這裏吧。”
朱佑樘選擇了向前看。生母走了,萬貴妃走了,父親也走了,既然之前已經大赦天下過,也沒有必要特別抓住這幾個人不放。沒有了萬貴妃,這些人什麼都不是。
以前萬貴妃是頭上的一根懸樑,隨時都有可能砸的人頭破血流。朱佑樘選擇了寬恕,也就是選擇了放下過往。目前朝堂的事情太多,根本來不及處理,這些歷史問題,一牽連出來全是大案,整個成化朝的官場,就沒幾個和萬貴妃一派的人沒啥聯繫的,難道一個個都要追究連坐?還是輕輕放下吧。朱佑樘對着劉吉的態度,就能說明很多問題。
謝遷以前是朱佑樘的老師,他雖然年輕不再,但依舊風度翩翩,是一個英俊大叔。再加上他說話風趣幽默,聲音又特別好聽,因此特別得到那些老太太們的喜愛。
周太皇太后就是他最高級的粉絲,經常藉著自己的身份便利,把謝遷叫到宮裏來閑話家常。
這一日朱佑樘去了慈寧宮請安回來,也是眼帶笑意地對着阿嬌說道:“朕可是對你兩個弟弟大開眼界了,能鬧得王恕這個老頭都沒脾氣,也是厲害啊!”
阿嬌問道:“妾身不知皇上所謂何事?”
朱佑樘接道:“聽謝遷說,王恕收了你家弟弟幾個寵物籠子,後來看他們表現比較好,原本答應前兩天還回去的。結果沒想到他把那幾個寵物給養死了,延齡直接大哭大鬧,把眼淚都抹在王恕的衣袖上,鬧得那倔老頭一點辦法都沒有。”
說著又笑了起來,“王恕那人平時就是話太多,整個早朝幾乎一半時間都是他在嘰里咕嚕的。朕稍微說他兩句,馬上就頂着說‘老臣無能,請皇上讓老臣致仕吧’。朕又不能真的把他趕走,弄得朕也是無可奈何。”
阿嬌也覺得好笑。王恕當初自己長篇大論,支持教導皇后家人,此人言出必行,那麼現在是不好把這事給辭了,自己討個沒趣。
阿嬌回道:“那也是妾身兩個弟弟太過於頑劣的緣故,小小年紀,就是玩物喪志。王大人不惜賜教,是他們的福氣。兩個小的從小就被妾身和妾身的父母寵壞了,又下不去手教訓。王大人的苦心,他們以後一定會理解的。”
朱佑樘點頭道:“朕在他們這個歲數的時候,也是有懈怠想玩耍的時候。當時父皇對朕嚴格要求,讓朕每日進學都要站一個時辰聽講。現在想來,的確是父皇的一片苦心。”
阿嬌看着朱佑樘雲淡風輕的表情,心裏突然有了點酸澀的感覺。朱見深對朱佑樘,也許並沒有朱佑樘自己想像的那麼好。朱佑樘總是拿着《文華大訓》裏面,朱見深給他寫的東西,說著父皇對他的期許。卻好像忘了後來朱見深是如何對他橫挑鼻子豎挑眼,廢黜他的太子之位。
還有那個站立聽學的規矩,阿嬌在宮外也聽人提起過,說朱佑樘如何勤奮,站那麼久都能堅持下來。然而阿嬌聽了,心酸之餘,還有點憤怒。朱佑樘從小身子骨就不太好,這個整個皇宮裏的人都知道。朱見深這個舉動,說的難聽點,都有虐待的嫌疑了。
朱佑樘就是那種別人對他一分好,他都時時刻刻記在心裏的人。吳廢后當年願意庇護他,目的並不單純,但是他後來做了太子后,雖然年紀還不大,就開始利用自己的能力照拂於她,甚至冒着得罪萬貴妃的風險;現在當了皇帝,吳廢后的待遇更是和太后無異。
周太皇太后一開始接手朱佑樘的時候,的確對着這個來之不易的孫子愛護有加。然而後來朱佑樘的弟弟們不斷出生之後,在朱見深要廢太子的那段時間,她的表態也是十分曖昧。當年汪廢後為了侄子的太子位,最後自己的皇后位都給弄丟了,誰有幾分真心,其實很好辨別。然而朱佑樘還是願意滿足周太皇太后的各種要求,還能破例讓謝遷進宮,就為了給她解解悶。
朱見深去世之後,朱佑樘三年不鳴鐘鼓、不受朝賀,歷史上的他得到“孝宗”這個廟號,充分說明了一切。
然而世事並不能如人意。這個世界上,先前對着朱佑樘最好的懷恩公公,太醫院已經下了好幾次的病危通知了。懷恩利用自己的職務能力,死死地瞞下了這一消息,只和朱佑樘說是偶感了風寒。
但是這個消息,終究也沒能瞞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