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3:別來無恙
樊弋的聲音便頓在了那裏,直到她抬頭去看他,樊弋望着她:“崖底下第一場雪的時候我看到你望着懸崖發獃,當時我不明白是什麼意思。這次回來,我救下的那位屠夫告訴了我一則故事。他說,這牤山懸崖邊上有一個傳說,如果有人有什麼心愿要達成,只要她誠心誠意從那懸崖上跳下來,那麼神明一定會因為他的誠意而感動,幫他達成願望。”
他問:“霜濃,其實你一直都在因他的死而掙扎痛苦,是不是?”
“若不是我和賽華佗限制了你回到懸崖上去,你是不是就會從那崖上飛身而下,只求他能活着回來?”
“你一直在等,等他有一天安然無恙的站在你面前是不是?”
他一連幾個問題,每說一句,便稍稍往前。他要將她如毒瘤般張在身體裏的壓抑、掙扎、痛苦都逼出來。可是,他卻將她賴以為生的支柱也徹底敲碎。她渾身抖着,忽然將他奮力一推,猛然跑了出去。
賽華佗剛從他放葯爐的新草屋裏出來,伸着懶腰看看有什麼可吃的,就被迎面而來的夏霜濃給撞得跌到一邊上。他揉着肚子一邊跳腳,一邊瞪着跑出去的夏霜濃,回過臉來跟樊弋埋怨:“你怎麼著那丫頭了?瘋了不成?好好的跑什麼跑?”
樊弋搖搖頭,望着她遠去的方向,他說:“賽華佗,枉你我醫術再好,也有治不了的病。”
譬如她的“等待”,譬如他自己的“不舍”,譬如那叫頑固的“執念”。
他說著,便走了出去。賽華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直着脖子看看廚房,看看樊弋,莫名其妙的嘟囔了兩聲,鑽到廚房裏找吃的去了。
樊弋沒有追出去,夏霜濃跑得並不遠。她在懸崖邊的一池碧水邊上停下來,看着池水裏自己的臉,忽然發狠,胡亂大散了水面,將水中自己的影子也打散了。
她恨,她恨極了自己!賽華佗說得沒錯,她就是個掃把星,害人精!所有和她有關的人都會死,所有她在乎的、擔心的、珍惜的人都會離她而去。她不想這樣的,她不想……早知道最後會害得他丟了性命,倒不如從一開始她就沒有逃過那場劫難,或許,他現在還好好的。
她凝着冒着熱氣的池水表面,那上頭一滴一滴掉下淚來。
每天,每夜,她睡着想要夢見他,卻見不到他,她醒來想要見到他,卻見不到他。都說上窮碧落下黃泉,但凡是真心,總能見到想見的那個人。可她卻不能。她不知道是不是他在生氣,氣她沒有信守承諾,她自願從懸崖上掉落,她沒有竭盡全力保全自己等待他,以至於哪怕她陰差陽錯活了下來,他也不肯再要她。
“君卿。”
這個名字將近半年沒有被她念出來,此時自唇間讀出,不但不生疏,反覺一口壓抑許久的悶氣都吐了出來。她不敢去念他的名字,不敢主動去提他的點滴,她只怕稍稍一提,便會有人告訴她,段衡白死了,她的夫君死了,唐君卿早就死了。她不敢。好像不去提,他就仍舊活着,仍舊在這世界的某個角落好好活着,只是他沒有找到她罷了。此刻一念出來,才發覺,她太想念了,想念卻不敢提及,重重似一座有一座的山壓在她的心上,壓得她幾乎喘不過起來。
夏霜濃以為,她不殺生,她茹素,她信佛,終有一天他就會回來。可是此時此刻,她被凍得四肢冰冷,呼吸艱難,才明白,其實她早就知道他不會回來了。所以她會開始吃素信佛,她想要這樣去接近曾經的段衡白。那個年紀尚幼,體弱多病的待在寺廟裏的段衡白。雖風雨搖擺,仍舊會好好成長的段衡白。
原來,她不是放不下他,她只是將他銘心刻骨。
膝蓋軟着,她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手指尖垂在水中,這水並不寒冷,甚至有丁點兒溫和。那日她從懸崖上摔下來,就是經由上頭樹枝的攔截,又掉進了這池水之中。她本該在那天就已經死去的。
腦中恍恍惚惚就有個聲音在對她說:下去吧,跳下去吧,那裏才是她的歸宿。
父親說,希望她能夠個好的歸宿,平平靜靜的過完一生。她也以為她最終會有個依靠,她能在他的臂彎里安穩的過完這輩子。可是那個人卻不知去了哪裏……不,她是知道他去了哪裏的。賽華佗不是說了,他以身殉國,為了阻止游牧人的進攻,他假意與康德投誠,他用自己騙得對方的信任與疏忽,而後命令城內的幾百名唐家軍奮力反攻,為城外烏都國趕來的援軍贏得了時間。
他曾和她說,她的父親是個英雄,她想,他也是個英雄啊!她最珍愛的人,都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啊!她該為他們驕傲,該去見他們的。
樊弋想想不對,還是批了件虎皮出來找夏霜濃,遠遠的就看到懸崖上,他和賽華佗用來方便上下來去的綠藤那處,有個身影,極快的掉落下來。樊弋一怔,立即反應過來:有人墜崖!
他忙跑過去,看到池水邊上,夏霜濃呆愣愣的,一隻腳已經照準了那水面要跨下去。樊弋飛身撲過去,也不知道救哪一個好,一時慌張,反而撲了個空!就聽到耳朵邊兩聲疊在一塊兒的“噗通”,很沉重的響聲,那池水水面上陷進去很大的一個坑。樊弋忙的從池邊上爬起來,丟開白虎皮也跳了進去。
先看到頭髮四散開來,直往下沉的夏霜濃,他橫着划水過去,一隻手剛要夠到她的手臂,水底下有個人比他更快,一把抓住了夏霜濃的肩膀,將她往那邊一帶,利落的將她托舉出水面。樊弋詫異,從那麼高的懸崖上掉下來,居然毫髮無傷,還能救人?
他獃獃的半浮在水面上,看着那個救了霜濃的人從水裏冒出腦袋來,頭髮擋住了他的半邊面孔,看不真切。樊弋見他往他這邊游過來,樊弋一眨不眨的望着他。
那人從他身邊游過去,抱着被冷水激得短時昏過去的夏霜濃,一隻手抹了把臉,帶着人坐到了池水邊上,他回過頭來。樊弋驚呆了,他張了張嘴,半晌發不出一個聲兒來。
那人看了他一眼:“樊先生,借你虎皮一用。”
便將樊弋丟在一旁的虎皮將夏霜濃裹了,抱了人就往三人的草屋那裏走。
樊弋被冷水浸得打了個哆嗦,這才知道回神,忙上了岸也趕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