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二十章
“不可能。”葉臻驀然起身,一直以來唯唯諾諾的怯懦在瞬間一掃而空,“不行!紉玉不能離開我身邊,不行!”
蘇牧天止住腳步,回頭淡笑望着她,並無言語。
她踉蹌着跨步上前,扯住他的衣袖,“你把我女兒還給我,還給我!”
“葉臻你知道你在說些什麼么?”他並未掙開她,而是反手將她往身前一扯,嗤笑,“你的女兒?你忘記了你當初是怎麼和我保證的,嗯?現在我全心全意把她當成自己的孩子,送她回我的父母家,有什麼問題么?”
他又朝她走進一步,用力的捏住她消瘦的下巴,沉聲,“紉玉在蘇家生在蘇家長,那就是我蘇家的孩子,現在養大了你想和我劃清界線?門兒都沒有!你給我玩一點點花樣試試?我看你敢!”
他手勁越來越重,下頜被捏的生疼,卻沒有一絲可掙脫的空隙,她無力的盯着他的眼睛,眼前一陣陣的發黑。
“你不跟我一道回去也好,辦事也方便些。”他終於撕破所有偽裝,一聲冷笑,“你要留在上海,那就老實待着。不要認為我不在了,就敢於再去嘗試那種蠢事,再讓我抓回來......”
他停下來,鬆開手,唇瓣貼在她的耳廓,“你和我父母之間私下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約定,我不知道,也不管,但既然你答應嫁給我了,就給我本份點。我只管看好我自己的老婆。事不過三,這回你要是再敢......可不會像上兩次那麼容易算了的。”
恐懼和憤怒摻雜在一起,她哆嗦着說不出話,他一把鬆開她的時候,只感覺腿一軟,險些沒有癱倒在地。
“對了,順便和你提一句吧。”他正了正胸口的領帶,長長吸了口氣,嘆出,“紉玉已經搭乘今晚五點的航班飛往倫敦了。現在這個時候.....”
他看了眼腕錶,輕笑,“差不多也走了大半的距離了。”
只聽見“嗡”的一聲,腦海中始終緊繃著的,最後一根弦,終於斷了。
“葉臻,咱們回家吧。”
“啪啦——”
一聲脆響,玻璃杯從手中脫落,磕在床沿,四分五裂。
“爸爸怎麼了?”原本安安靜靜啃蘋果的小唯突然抬頭。
“爸爸沒事。”他搖頭,溫聲撫慰,隨即對着一邊同樣一臉疑惑朵瓷微微蹙眉,“剛才突然有點心慌。”
朵瓷嘆息,“你不要太緊張了。醫生不是說沒事了么?她這會兒燒也退下去了,好好睡一覺明天應該就無事了。”
梁薄“嗯”了一聲,眉宇間依舊是不解的,淡淡的憂愁,不知道在想着什麼。
“爸爸我沒事了。”小唯勉強動了動,拉住他的衣角輕輕拉扯,細聲,“不難受了。”
梁薄握住她細弱的小手,心頭微酸,表情依舊是細緻而溫柔的,“不難受了就好。”
“手受了傷,就不要再費心這種事情。”朵瓷起身又給他倒了杯水,“你今天是杯子擰上了?怎麼那麼不小心,這傷口割的那樣深。”
“一點小傷罷了。”他輕描淡寫的帶過,“你怎麼比我還緊張。”
朵瓷愣了愣,輕咳一聲,側臉微紅,“還不是看你這手金貴。養活着集團上上下下幾百人呢。”
他不置可否,嘴角的弧度略鬆弛了些,沉吟片刻,緩聲開口,“說到集團......你休假前還得麻煩你一件事,可以么?”
“你突然這麼客氣。”她俯下身,結果小唯吃剩的果核,小心的給她擦去唇角的汁液,聲音有些漫不經心,“我還真擔心你讓我去殺人放火。”
“倒不至於。”他笑笑,聲音低下去,“只是這事情只能你來辦,我可不想得罪了你。”
“哦?”她挑起漂亮的眉梢,“別繞彎子了,說吧。”
得到了應允,他反而卻遲疑了,斟酌良久才緩緩開口,“你明天找個時間給葉....”
像是捕捉到了什麼,小唯忽然抬起腦袋,他及時收住話頭,硬生生改了口,“給蘇家打個電話,讓他們家太太周三上午來寰宇一趟,就說......要量體裁衣。”
一時間室內分外靜默,還是小唯怯怯的開了口,“爸爸......”
梁薄很艱難的把目光從女兒梨花帶淚的小臉蛋上移開,聲音柔和卻不容置喙,“小唯,工作上的事情,與你沒有關係的。”
小唯纖細柔絮的呼吸此刻在空寂的環境裏分外清晰,她臉上的表情燦若煙火,卻漸漸黯淡:
“喔。”
“......”他沉默。
“爸爸,我睡了。”小唯將自己藏在被子下面,腦袋再沒露出來。
半晌的空場之後,朵瓷嘆息,試探着問,“你要給她裁什麼衣?”
他面色沒有什麼變化,平靜的有些失常,“就是這一期發佈會的主題服裝。”
朵瓷“脩”的握緊了手,表情有了微妙的改變,很輕微,卻不難看出心底波瀾滾滾,很久,很久很久,才聽她有些嘲諷的一笑,“嫁衣么?”
他沒有回答。
朵瓷起身,離開了病房,臨走前丟給他一句話,“梁薄,我突然發現你也挺狠的。”
封筆三年,再次拾起技藝,是為了給最珍視的女人親手披上嫁衣,讓她成為最璀璨最奪目的新娘,之後看着她,和別人白首偕老。
朵瓷很想知道,在她的婚禮上,如此痴戀,如此深愛,他是否真的可以露出最純凈的祝禱,安心的微笑?
夜幕低垂,在同一座城市裏相隔兩岸。他在浦東,她在靜安,二人間隔着一條恆久不衰的黃浦,就像隔着一條歲月的長河。相望兩不見。
他在彼岸,她在這端。
沐浴完畢,她披着濕漉漉的發,抱着膝蓋坐在窗沿。指間夾着根細長的‘七星’,微苦辛辣的氣味,香煙裊裊。她深深吸了一口,從驚嚇中勉強掙脫殘存的神智緩緩鎮定下來。
蘇牧天剛剛搭乘了今日的最後一班飛機去往英格蘭。機票是早已訂好的,也就是說他早已有了完備的出行計劃。那麼今日的發佈會,與梁薄的‘偶遇’,或者往大了猜,之前的一切一切,很多事情,都可能是一場精心的策劃。而他站在幕後,運籌帷幄。
過去的三年太混亂,她鮮有避開他得以喘息的時機,如今安靜下來,才忽然發現自己居然對這個同床共枕的男人一無所知。看來,誰都不是像外界看起來那麼簡單。她背負滿身的罪孽和秘密,他又何嘗不是?當初來到蘇家,原本不是為了嫁他,可一連串的恩怨交織,利益的糾葛,之後怎樣就落得了這樣的局面?
落魄陰鬱的倫敦街頭,淋濕的發,沉重的行李箱,輝煌的蘇家宅院,熱情的蘇家世伯和伯母,還有......第一次看見的他拼湊在一起,成了往昔的影像,歷歷在目的在眼前回放:
“你以後......會住在我們家是嗎?我們可以做個朋友嗎?”他清澈的鳳眼中,滿滿的都是好奇與期冀,“我很想交個朋友。”
......
“葉臻葉臻,我們都在帝國理工,一起上學好不好?”他扯着她的衣角,像個小孩子。
......
“葉臻你聽我說,我會娶你的,不要反抗了,乖一點,葉臻你......你不要哭啊,你,你怎麼流血了?我還沒有......”
灰色的往事,像倫敦上空中年不化的陰雨蒙蒙,放錄像一樣在腦海中盤旋縈繞,好像生怕她看不真切,還來來回回的反覆倒帶。
她痛苦的抱住腦顱,只感覺大腦里一陣陣針扎般的刺痛。童話里都是騙人的,年少輕狂,不知愁是何種滋味又該怎麼嘗。昔日溫暖的愛巢分崩離析,被某人捧在手心呵護大了的她,乍然出了溫室,異國流浪,並沒有碰見小說里常見的橋段,暖男或是細水長流的療傷與她了無關係,或許真的碰見了一位,可深深被她毀了,被彼此毀了。
她葉臻何德何能,過不好自己的人生,卻能夠如此輕易,生生毀了別人的際遇。還不止一位。
迎風吹的久了,頭痛的毛病又犯了,她從窗檯幾乎逃竄般離去,捂着腦袋,在梳妝枱上翻找,終於找到了那個常用的藥瓶,倒下一把藥片數也不數的盡數吞下,沒有力氣掙扎回床上,她只能伏在檯面,一手緊緊抓住妝樞上的一個項鏈,死死不放開。
那是一個心形的項鏈,她指間顫抖不穩,推了幾下才把它推開,原來其中還容納了兩張嬰兒的照片,兩個孩子長的那樣像,只是一個眸色深藍,另一個眸色淺棕,都是盈盈笑意,梨渦淺淺。
小唯,衡衡...
初初擁有這兩隻小天使時,某人曾玩笑般的問她,兩隻寶寶,你喜歡哪一個?
她一臉認真的左右開工,把兩隻小包子都納在懷裏,義正言辭:
“衡衡是我的心肝,小唯是我的命。”
她的心已經死了,而她的命,還在苟延殘喘,奄奄一息。這種傷痛,即使是後來有了紉玉,也依舊無法抹平。
小唯,小唯......多少個長夜,念着這個名字,頓時忘記了疼痛。
她知道沒用。
她知道她就在自己的懷裏,可是自己永遠都可能觸摸不到她,永遠沒有資格再擁有她。
那種絕望...可是,只要呼喚她的名字,就不再感到害怕。
只要呼喚她的名字,就會覺得自己還有力氣,勉強走下去。她變得很堅強,變得比以前更加堅強,他必須...
非常非常堅強。
“小唯......再等等,再堅持一下。”她無助的親吻着照片里寂靜微笑的那個女嬰,“都會好起來的,我不會放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