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祭(青銅三部曲之二)2
塤的聲音有些像男中音,彷彿是從一個神秘的山洞裏發出來的,充滿着一種厚度,泥土的厚度,因為塤是用陶土做的。泥土是平凡的,但漸漸公子文又聽出了不平凡的火的氣勢,那旋律就像一團有節制地燃燒着的爐火,發出青色的光焰,給人以溫暖,又絕不傷害到人。沒錯,陶器畢竟是用火燒出來的。塤聲四散飄揚,整個宮殿中的宮殿都充滿了一種少見的泥土的芳香,在月光的撫摸下,每個角落都好像綻開了一朵不知名的花。公子文完全沉浸於此,這令他似乎忘記了胸中那可怕的血液和那致命的吐血病帶給他精神上的痛苦,他在一個個起起伏伏的音階中放鬆着,聽覺的,視覺的,甚至還有嗅覺的美都彙集在了塤的音樂中。這種古典的凄美,如今已幾乎絕跡了。
公子文看着面前的人,他微笑着吹着塤,彷彿是一幅永恆的壁畫。公子文踏着塤的音階,似乎越走越遠,走出了這個迷宮,音階越來越高,就像是踏着祭壇高高的台階,永無止境,在音階的最高處,也就是祭壇台階的最高處,那裏有一個十八歲的少年,蒼白凄涼的臉,血,不安分的血,佈滿了整個巨大的祭壇。
公子文從致命的塤聲里奪路而逃,在巨大的迷宮間絕望地奔跑着,鮮血從他的嘴角噴涌而出……
漂亮的鸚鵡被關在竹籠里,但它卻日見憂傷,就和香香一樣。香香獨自一人在寢宮裏看着孤獨的鸚鵡,一個月了,公子文從不在這過夜,她依然是一個完完整整的少女。現在她的眼淚又嘀嗒嘀嗒地落在了自己的手背上,涼涼的,就像公子文那樣。突然一隻手按在了她的肩上,有力的手,來自一個年輕的男子,這隻手彷彿具有某種魔力,一股神奇的力量深入了她的肌膚和肉體。
“跟我來。”公子文在她的耳邊輕輕地說。香香是不可能拒絕的,她跟着公子文,穿過一條條無休無止的長廊,她不明白迷宮的意義,只覺得一切都是相同的,簡單的重複。在令人壓抑的迷宮中,她只有服從,只有忍受。於是,他們來到了那個宮殿中的宮殿。
在一間空曠的房間裏,公子文又在她耳邊說:“我去去就來。”然後他走進了一扇屏風之後。不一會兒,香香看見公子文又走了出來,他有些拘謹不安,坐在香香的面前,卻一句話都不說。
突然,燈滅了,除了一絲極其微弱的月光,房間裏陷入了可怕的黑暗。她看不清面前的公子文,一片寂靜無聲,彷彿自己面對的已不再有生命。香香從小就怕黑,一直都要點着燈才能睡着的,她現在渾身顫抖着,撲到了面前的男子懷中。他的胸膛是那樣溫暖,香香的頭貼着他,能聽到他體內一聲聲有力的心跳,她聽得出他的心跳在加快,就像戰場上敲起的戰鼓,呼喚着男兒們勇敢地衝鋒陷陣。現在這鼓聲也呼喚了她面前的這個男子衝刺的慾望,懷裏顫抖的女人的身體,就是他進軍的目標。
“為什麼不理我?為什麼?”香香在他懷裏輕輕地說著,她的眼淚又下來了,黑暗中,淚光卻是亮的,發著異樣奪目的光,宛如一串珍珠。她的手用力地敲打着男人,一個月來全部的委屈都發泄了出來,她非常非常渴望這一夜,她在心裏有些恨這個面對她無動於衷的男人,但現在躺在他的懷裏又覺得一輩子都離不開他了。
於是,胸中突然燒起的那團火,促使她手忙腳亂地褪去了男人的衣衫……一切都在黑暗中進行,宮殿之中的宮殿悄無聲息地看着眼前的這場誘人的遊戲。香香終於滿足了。
但是在另一個隱秘的角落,還有一雙眼睛注視着她和他,那就是真正的公子文,現在你們可以明白究竟是誰使香香滿足的了。月光漸漸地亮了,最終當公子文看見月光下的竹席中央那一攤來自香香的殷紅的血時,他胸中的那些東西再也忍受不住了,對於它們而言,那種紅色的誘惑是不可抗拒的,公子文強忍着沒有發出聲音,悄悄地把血吐在了角落裏。
當香香滿意地睜開眼睛時,燈突然亮了,公子文穿戴整齊地站在她面前,毫無表情地說:“回去吧。”
“帶我去上次的那個地方,我一個人找不到。”香香終於大着膽子對公子文說了。這是在兩個多月以後。
“不。”他看着鸚鵡,沒有理會香香。他的鸚鵡一直都很憂傷,也許是在回憶自由的時光,他輕輕地對鸚鵡說:“你為什麼不快樂?”
“為什麼不這樣問我?”香香忍不住了,自她新婚以來,只享受過一次真正的快樂,在那個她永遠也找不到的地方,接下來的兩個月,她的公子文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照樣從不與她一起過夜。
“對不起。”他似乎永遠只會對香香說這三個字。
“我--肚子裏有了。”香香終於說出口了。這是一個奇迹,僅僅一個夜晚,就使她的腹中誕生了一個新的生命。
公子文以一種憂傷的目光看着她,就像是在劫難逃地那樣長嘆了一口氣。然後,他離開了香香,他現在必須要去那宮殿中的宮殿。
公子文再一次與那個他對坐着,彷彿在照着鏡子。也許眼前的人是他的影子而已,也有可能恰恰相反,他自己只是眼前這個人的影子。也許那個人才是真正的公子文,而公子文,只不過是他自己的一場夢而已,就像這無窮無盡的迷宮。到底誰是誰的影子,誰是誰的夢,這是個亘古不變的話題,人永遠也解決不了。
但是他必須承認,這個人是友善的,他們之間心有靈犀,他們共有一個身軀,共有一個宮殿,甚至--共有一個女人。
對面的人終於說話了:“對不起,明天,你就見不到我了。我不是公子文,你才是這個國家的繼承人,我只是個奴隸的兒子,因為和你長得一模一樣,才被大司命選進了宮來。我的任務就是做你的替身,穿你的衣服,住和你一樣的宮殿,享用和你一樣的權利,總之一切都和你一樣。最後,我將在祭天的儀式中被處死,這樣,萬能的上天就會相信公子文已經死了,那麼也就沒有必要再來奪去你的生命了。所以,大司命說,在我死的那天,你的吐血病就會不治而愈,因為,已經有一個替身替你去死了,冥界的生死已經平衡了。你將活下來,你一定會活下來的。明天,就要舉行祭祀了,他們不會告訴你的。”
這算是答案嗎?公子文沉默了,他胸口那團鮮血再一次沖了出來,高高地飛上了天空,又重重地摔下來,濺滿了整個竹席。
“這對你不公平。”公子文說。
“這是命運。”這幾個字在空曠的房間裏回蕩着,產生了一種澎湃的共鳴,既在他們的耳邊,也在他們心裏,“我只是你的影子,一個影子而已。還有,謝謝你的女人給我的那一夜,我對她做了不該做的事。”
“香香懷孕了,孩子是你的。”公子文必須要告訴他這個。
然後是長久的沉默,宮殿中的宮殿寂靜得可怕,像被死亡籠罩了一樣,他們的額頭髮出一絲微弱的反光。這是他們之間的最後一夜。
第二天。
正午。
陽光直射巨大的祭壇,公子文的替身躺在祭壇的最高處,他的雙手伸展開來,宛如一個十字。祭壇邊,大司命和他的手下在狂熱地跳着舞,他們每個人身上都塗滿了狗血,臉上畫著獻給上天的奇特圖案。國君在祭壇下的馬車裏饒有興趣地觀看着。
頭頂的太陽像一隻巨大的眼睛,瞪得圓圓的看着替身。此刻就連太陽也是嗜血的,突然間彷彿世界萬物都變成以吸血為生的了,於是,血成了最寶貴的財富,價值連城,尤其是他這樣的男子。他卻異常地平靜,嘴角帶着微笑。
壇下的舞蹈結束了,一時鑼鼓喧天,旌旗飛揚,成千上萬的觀看者從四面八方拖家帶口趕來,如同趕集一樣。今天是屬於他們的節日,殺人是最精彩的節目,人們歡呼雀躍,掌聲雷動。通常對於人類來說,觀看流血的場面是最富於刺激性的,這種最古老最原始的場面,人類見識了幾千年了,卻永遠都不會厭倦,直到今天依然對它情有獨鍾。這是一種宗教,不需要語言的宗教,對血的崇拜就是這種宗教的核心教義,於是在中國,就有了血的種種神秘的傳說,比如人血饅頭做藥引子,其實這是精神上的藥物,的確具有靈魂的力量。
終於,最精彩的一幕向人們敞開了,一個奴隸用刀割開了祭壇上替身的咽喉。萬眾矚目,瞬間鴉雀無聲,從平地,從四周的山丘上,人們靜靜地欣賞着,保持着噤聲的紀律,人們陶醉死亡之美。
犧牲是祭祀的核心。這是古老的真理。
今天的這個核心是人,是一個人的替身。
他的咽喉有一個手指長的口子,鮮血汨汨地涌了出來,像是涓涓細流,快樂地奔流在他的脖子、胸口、手臂、全身。最後這些又都匯聚成一條山間的小溪,像在莽莽山野中千迴百轉,在祭壇上又變作了一條大河--“大河湯湯”,他突然想到了這一句。
正午的陽光也在快活地舔噬着血液,蒸發了許多,又流了許多,永遠都沒有盡頭。漸漸地,大河奔流到了大海里,是的,祭壇成了血的海洋,紅色的大海,充滿着血腥味,有些像鹹水魚的腥味。這味道迅速被空氣攝取了去,傳播到千千萬萬觀眾的鼻子裏,讓他們也嘗到了人血的美味。血色的海水漲潮了,海水溢出了祭壇的堤防,從高高的台階上流了下去,就像千萬條紅色的絲巾,長長的,從最高層一直披散到地面。血水在台階上快樂地翻滾着,跳躍着,如同飛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
千萬人目睹了這個奇迹。
我們必須要相信奇迹。因為在血的世界裏,什麼奇迹都有可能發生,他奇迹般地流出了那麼多血,如果把這些血都盛入一個巨大的容器稱一稱重量的話,也許血的重量早就超過他的體重幾百倍了。後世的史家都不相信這個故事,但是我相信,血是神奇的。
他居然還沒死,從他那小小的軀體內竟流出了那麼多血,他也不明白這血是從哪兒來的,他只知道自己還活着,血還在不斷地從咽喉的那道小口子向外噴涌。
陽光奪目。
血繼續流。在大地上鋪展開來,像是一張巨大的紅地毯,血液肆意地延伸着它的每一個觸角,奔向那些圍觀的人群。終於,人們害怕了,他們恐慌不已,以為是遇到了大災大難,上天對人的報復和懲罰,血侵入了他們的鞋子,又滲入襪子,沾滿了他們的腳。接下來,是一場大逃難。那景象壯觀無比,無數地人快樂地來到此地,現在又痛苦地逃離,來時一陣潮,去時也是一陣潮,潮起潮落,都取決於祭壇上的人。
天地間到處都是人的痛苦聲,許多人妻離子散,許多人倒在地上被後面的人踩死,許多人被維持秩序的士兵殺死。在混亂中,我們的國君也放棄了馬車,狼狽不堪地步行着奪路而逃。
這才是真正的災難,鮮血,淹沒了全國,宛如回到洪荒時代。
祭壇上的祭品卻還活着,他只看到太陽,太陽突然變成了血的顏色。
“回家吧。”他對自己說。
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之後,鮮血的洪水才退去。全國都充滿了那種血腥味,從泥土裏,從空氣里。第二年從地里收割的麥子和水稻,做成糧食后,依然從米粒里發出血腥味。
人們後來找到了那個祭壇,已經毀壞了,祭壇上有一具屍體,完好無損,正是那個人。人們不敢埋他,害怕血水又會從屍體裏流出來,他們把屍體給燒了,骨灰撒在了江河裏。
這是貢獻給上天的祭品的歸宿。
大祭之後,公子文的吐血病奇迹般地好了。於是,大司命又受到了國君豐厚的賞賜。
兩年後,國君因病去世,公子文繼承了王位,成為了新的國君。他即位的第一天,就下令處死了大司命。
在新國君的寢宮裏,鸚鵡依舊在憂傷地生活着,它從不鳴叫,似乎是對主人的抗議。新國君看着它,把手指伸到了鳥籠里撫摸着漂亮的羽毛。已成為王后的香香從後面吻了他,身後是個一歲多的嬰兒,安靜地躺着。
新國君把燈滅了,宮殿裏傳來他的喘息聲……
“血!”一聲凄慘的叫聲把香香驚醒了,原來是新國君做了一個噩夢。他滿頭大汗,兩眼直盯着前方。他爬了起來,走在月光凄冷的大殿外,他不願在迷宮裏多待一秒。他跪在青石板上,喃喃自語:“我只是個替身,一個複製品,一個影子,一面鏡子,一個副本,我存在的意義就是替公子文去死。我早就該死了。”
香香從背後抱住了他,她的手突然那麼有力,她終於說出了早就想說的話:“你不是公子文,我從那次大祭后的第一天起就察覺了。”
“為什麼不告訴別人?”
“可我需要你。”香香的手指嵌進了他的皮膚,以至於溢出了血絲。眼淚在香香的臉上盡情地奔流着,她狂烈地吻着這個男人,她已經成熟了,“我不要公子文,我不管你到底是誰,我只要你,我不能,不能,不能沒有你。”
一口鮮血,從他的口中噴了出來,沾滿了整塊青石板。然後是香香的尖叫。
“公子文啊,你能聽到嗎?那天晚上,你說我不能死,為了香香,我要活着,替代你。而你則要冒充我,替我去死,公子文,感謝你做了一個替身的替身,影子的影子。這是我還給你的血,可我永遠都還不清。”他用力地掙脫了香香,突然大笑了起來。這笑聲陰森恐怖,整個宮殿都被笑聲籠罩着。
第二天,新國君失蹤了,連同他養的鸚鵡,沒有人知道他到哪兒去了。於是,他一歲多的兒子成為了國君。
祭壇早已成了廢墟,但是每天夜晚,如果你路過那兒,仔細地聽,你會聽到一種奇特的樂器奏出的音樂,凄慘而美麗,那是--塤。
寫於2000/8/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