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祭(青銅三部曲之二)1
引子
血是這樣一種東西,它蘊涵著力量,蘊涵著生命,蘊涵著靈魂。它居住在你的體內,像大江大河一樣奔流不息,使你的生命得以力量,使你的肉體和靈魂永遠保持活力。
所以,不論從科學還是宗教,甚至是哲學的角度來看,血都是神聖的,正因為如此,我們的歷史才佈滿了鮮血。這些血來自一個個肉體,也來自一個個靈魂,這些靈魂正看着我們,我們其實也看着他們,血是我們和他們之間的橋樑。踏上這座血的橋樑,我們得以抵達歷史的彼岸,從那一片血紅中窺視我們的祖先和我們的民族。
國君總喜歡把他的宮殿佈置得像迷宮一樣,巨大,神秘,深不可測,在這迷宮的中央,我們的國君正與他的兒子--公子文對坐着。
十八歲的公子文像是童子雞一樣,嘴唇上覆著一層淡淡的絨毛,他的目光在燈火下炯炯有神,他平靜地對國君說:“父王,我是不是快死了?”
“不,孩子,你不會死的,大司命說,上天會拯救你的。”國君拍了拍兒子的肩膀,然後離去了。
“我是不是快死了?”公子文輕輕地問自己。然後,他也離開了這裏,走進了迷宮般的長廊。
迷宮似乎永遠也沒有盡頭,雖然從小生活在這裏,但他還是常常迷路。據說國君這樣安排是為了使敵人無法找到他們,從而贏得逃生的時間。在永無休止的長廊與甬道間,公子文絕望地倒了下來。他看上去是那麼健康,生氣勃勃,他是國君唯一的兒子。
國君在四十歲前始終沒能讓他的眾多妻妾懷孕,直到在大司命,也就是掌管王室宗教祭祀的官員的提議下,舉行了一場巨大的祭天求子的儀式,將三百名童男子的鮮血塗滿國君的全身,於是第二年,公子文終於誕生了。他五歲就識字了,十歲就會寫祭文,十五歲給周天子寫頌詩,他是國君的驕傲,他被公認為是這個諸侯國最優秀的繼承人。但是現在,他自己都不相信了。
突然,從他的胸中又升起了一股熱血,在他的氣管里,就像是一群渴望跳出水面的魚,它們在公子文的胸口跳躍着,如此快樂,其實離死亡已很近了。終於,這些不安分的血跳出了他的氣管,吐在了地板上。長廊柱子上的一把火快活地燃燒着,照亮了這攤來自公子文的胸中的血,這攤血剛才還生龍活虎,現在卻失去了生命,靜靜地躺在地板上,像一具液體的殭屍。剛開始,這些血還在火光下閃閃發光,如一塊紅色的絲綢,只過了一會兒,就慢慢乾涸了,越來越淡,稀釋成一攤印記,暗紅色的,他突然覺得這血彷彿已離自己很遠很遠,就像是這座古老的宮殿在遙遠的古代某位先祖留下來的那樣。
在公子文絕望的目光中,血越來越模糊了。
“我究竟還能活多久?”一個青銅時代的人,在每天都吐一口血的情況下,總是會對自己這樣說的。
這座巨大的宮殿有上千間房間,每一間都蘊藏着一個秘密,這是罪惡,就像宮殿本身。公子文再一次穿過漫無邊際的長廊,一切顯得那樣空曠,從近屋頂狹小的窗格里透進來的光亮照射着他的臉,而他的身體則處於昏暗之中。
他產生了一種慾望,於是依次打開了一間又一間的房間,過去他從不敢打開那些沉重的門,他只在國君給他劃定的空間裏生活,那些近在身邊的地方,卻依然是神秘的角落。
他來到了一個不見天日的甬道,幽暗的反光在他的面前鋪出了一條路,在盡頭,他打開了一扇從未開啟過的門。公子文從沒想到過,在這座宮殿的深處,還有一座更隱匿的宮殿。他更沒有想到,宮殿中的宮殿裏有一個王子中的王子。
是的,當公子文發現那個坐在竹席上的年輕人居然和自己一模一樣時,他的驚訝是毋須懷疑的。他們簡直就是從同一個模範里澆鑄出來的兩件青銅器。那個人穿着和他一樣的長袍,戴着相同的冠,以同樣驚詫的目光盯着他。
“你是誰?”那個人先開口說話了。
“你是誰?”公子文以同樣的話回答。
“我是公子文。”那個人的回答讓公子文大驚失色。
公子文後退了一步,用雙手捂着疼痛的胸口,又是一口血,重重地吐在了乾淨的竹席上。
“你怎麼了?”那個人關切地向他跑來。
公子文的恐懼隨着他的靠近而越來越強烈,他忍着痛楚,轉身就跑,離開了這座宮殿中的宮殿。他以為這只是一個噩夢,但只可惜不是,陽光透過窗格照着他殘留着血跡的嘴角。他是誰,究竟是誰,居然和自己一模一樣,公子文絕望了。
這天,是公子文的新婚之夜。
婚禮非常盛大,氣勢輝煌,大殿裏堆滿了無數的酒和肉,所有的人都醉倒了,憂心忡忡的國君和大司命也露出了笑容。最後,新人被送入了洞房。
新娘是世代與王室通婚的上大夫家的女兒,她和公子文同齡,她是這裏所能找到的最美的女子。在以紅色為基調的新房裏,她的臉被火光映得紅紅的,就像個果實,她已經熟透了,就等着男人來摘。她是第一次見到公子文,火光下公子文的臉上有了几絲血色,他抵擋不住新娘的目光,他靠近了她。
“你叫什麼名字?”
“香香。”從香香的身體裏傳出了一股香味,刺激着公子文所有的感官。他的手顫抖着伸向了她,當即將觸摸到她的臉時,他突然像遭到了電擊一般痛苦地把手縮了回來。
他輕輕地說:“睡吧。”
她輕輕地褪去了衣服,把全身都暴露在火光中,皮膚一片鮮紅,閃閃發光。她的身體完美無缺,像一塊沉睡了千年的寶藏,正等待着公子文來開啟她的秘密。顯然,香香在出嫁前早就接受過這方面的教育了,她是那樣從容不迫地面對一個女子總要面對的這一天,對她來說,是那樣地順利成章,天經地義。她輕輕地躺在了錦緞鋪就的地上,向公子文敞開了一切。然後她又閉上了眼睛,準備忍受那快樂的痛苦。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新房裏寂靜得可怕,只有象徵生命的火在燃燒。香香在地上躺了很久,她所等待的那種痛苦卻一直都沒有降臨,她很奇怪,終於睜開了眼睛,發現房間裏只剩下她一個人了。是的,新郎不見了。
公子文又去找那個宮殿中的宮殿了。
今晚在宮殿中的每一個角落,都掛着紅色的布匹和燈火,為了不打擾公子的新婚之夜,宮人們都退去了,現在空曠的長廊成了真正的迷宮。公子文再也找不到那個地方,一切都在重複,長廊之後又是長廊,房間之後還是房間,一圈又一圈,直到他筋疲力盡。
也許世界就是這樣的一個迷宮,是一種荒謬的重複,就如同公子文身體裏流動的血。血液在他的血管里重複地流動了十八年,血管就是一個人類肉體內部的大迷宮,只有不安分的血才會穿破迷宮,找到出口,比如公子文現在的吐血病。
他終於倒下了,在一個十字路口般的拐角上。
胸中有一團東西,滾燙火熱,充滿着力量,這是血的力量,血對自身肉體的反抗,血渴望着自由。在與血的搏鬥中,公子文終於醒來了。他看到了眼前的那張臉,還以為自己在照着鏡子,他笑了笑,“鏡子”里的他也笑了笑。
好久他才明白,這不是鏡子,而是另一個人。
“你終於醒了,歡迎來到我的宮殿。”那個人是充滿善意的,他的目光關切地注視着公子文,公子文伸出了手,兩個人的手握在了一起。現在他感覺到不同了,自己的手是那樣冰涼,而那個人的則充滿了溫暖。
公子文覺得已經沒有必要再探究他是誰了,既然這個世界對他來說就是一個大迷宮,那麼,多一個迷也沒有關係。他爬了起來,發現自己躺在一間豪華的房間裏,所有的擺設和裝飾都與自己的寢宮相同。他們走出了房間,一個小小的天井式庭院安靜地坐落在清晨的陽光下,就和公子文的房前一樣。
“昨天,你吐血了。”
“是的,我快死了。”公子文平靜地說,他在陽光下的臉更顯蒼白,這使得他與那個人有了絲微小的差別。
一隻虎皮鸚鵡飛到了庭院裏,它停在一朵海棠花前,展示着美麗的羽毛。那個人向公子文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然後悄悄地拿了一隻簸箕,然後用一根拴着繩子的小木棍把它撐起來,再撒了一把穀子在裏面。不一會兒,漂亮的鸚鵡就進入了這個陷阱,那個人輕輕地一拉繩子,鸚鵡便被罩住了。那個人熟練地用繩子拴在了鳥的腿上,然後把鸚鵡交到了公子文手裏。
“這隻鳥送給你了,算是我們的見面禮吧。”他對公子文笑着說。他的身手矯健,活力充沛,在這裏,公子文覺得自己是那麼相形見絀。
“謝謝。我該走了。”公子文帶着鸚鵡,走出了這座宮殿中的宮殿。這裏彷彿是一個同比例縮小的複製品,一切都那麼完美。
回到自己的寢宮,他在門外隱隱聽到了一個女人的哭聲,他悄悄地走了進去,香香穿戴整齊,正在啜泣着。“你回來了。”香香回過了頭去,她手忙腳亂地抹去了淚水,恢復了正襟危坐的樣子,眼睛不敢平視公子文。
公子文把鸚鵡拴在了窗格上,對香香說:“對不起。”然後他的胸口又是一陣劇烈的疼痛,一口叛逆的血吐了出來。
香香驚叫了一聲,扶住了公子文,她一時手足無措,忙亂地抱着她的新郎。公子文擦擦嘴角的血,安寧地躺在香香的懷裏。從她的懷裏,他嗅到了那股濃烈的香味,天生的香味,就像是為他送葬,塗抹屍體的香料味。他希望一直這樣下去,就能永遠都不要見到那個迷宮的現實。
於是他閉上了眼睛。在一片模糊中,他感到自己的臉上忽然一熱,那種溫暖讓他冰涼的臉頰回復了生氣。這熱氣在他臉上的毛細孔間滾動着,奔流着,一如他毛細孔下小血管里那不安分的血。又是一滴,終於,他睜開了眼睛,他看到一雙美麗的大眼睛正對着自己,那雙美麗的眼睛離他那樣近,充滿着一種古老的液體,咸澀地,現在已流到了他的嘴角。又是一滴,香香的眼淚其實也帶着那股香味,嘀嗒嘀嗒地濺落在公子文的臉頰。他的心頭終於熱了,他伸出手,撫摸着香香濕潤了的臉。
他感到自己的眼眶也跟着濕潤了。但是,他終於離開了香香,掙脫了她的懷抱,像只逃跑的野獸,沖入了永遠都沒有盡頭的迷宮--他要把自己的眼淚獻給長廊。
公子文跟隨着國君來到城外的祭壇。今天是祭天的日子。公子文坐在自己的馬車上,一年了,他第一次走出了深宮。獵獵的風卷過國君的大旗,家族的徽記在陽光下燦爛奪目,公子文是這個家族唯一的繼承人。
三百名俘虜被捆綁在高大的祭壇上,每個人後面都站着一個手持大刀的劊子手。在大司命的指揮下,經過了一段複雜的儀式,接着國君向他點了點頭,劊子手們的大刀就在空中掠過了一道美麗的弧線。
陽光耀眼,刀光奪目。老天爺是嗜血的,這是獻給上天的禮物。
一瞬間,公子文滿眼都是飛起的人頭,這些人頭都那麼年輕,許多都是他的同齡人,如果他自己在裏面,恐怕也不會有人分得清的。人頭們以各種各樣奇怪的姿勢旋轉到了天空,又以各種各樣的表情注視着公子文,有痛苦的,有憤怒的,有恐懼的,有憂傷的,有後悔的,有快樂的,也有平靜的。這些頭顱們最終又按照自由落體的規律回到了地面,三百顆,在地面上彈跳着,就像三百個皮球。然後,天空和大地都被鮮血覆蓋了,當然也包括公子文的眼睛。
於是,公子文心中那叛逆的液體又蠢蠢欲動了,它顯然是受到了不遠處那些痛快奔流的同類的吸引,對它來說那太有吸引力了。公子文必須要打敗它,把它永遠囚禁在自己體內,但他又一次失敗了。鮮血再次從他嘴裏吐出,這回吐得非常遠,居然奇迹般地落到了祭壇上,與三百個俘虜的血混合在了一起。它們一起快樂地奔流着,它們向太陽奔去,它們是上天的午餐。
“我們生存的時代,就是一場大祭祀,人類,不過是祭品而已,在上天面前,我們是那樣脆弱,那樣不堪一擊,我們生來就是要奉獻給命運的供品,以我們的鮮血來滿足自然的慾望。”公子文把他心中所想的全都傾訴給了他面前的這個人,他感到那是另一個他,對這個人說話,有一種自言自語的快感,所以,公子文心中隱藏的一切都能對他傾倒出來。
月光灑在宮殿中的宮殿。宮殿的中央,像是有兩尊同樣批號的雕塑面對着面,也許他們真的是不死的陶俑。公子文對面的那個他,眼睛裏清澈得如一潭井水,深深的井,在深宮之中,無人知曉的所在,清涼,誘人,倒映着凄美的月光,那同樣展示了一種絕境般的美,總之,每天晚上的這次相會,他都會給公子文留下這樣的印象,儘管他們幾乎毫無分別。
接着,公子文看見面前的他從袖中取出了一個奇怪的小東西,橢圓形的,上面有幾個小孔。既不像木頭,更不是石頭或金屬,仔細看,才發現是陶做的。那個人把小東西放在了唇上,他和他的唇永遠都是流血一樣的紅色,甚至勝過所有的女人。漸漸地,公子文看見那雙唇動了起來,那個人的嘴一抿一合,幽雅極了,同時,一陣奇特的音符,也從那個小東西里傳了出來。原來那是件樂器,公子文想起來了,這件樂器是--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