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新年4
第二天一早,李元芳一行便辭別了阿珺、梅迎春和何大娘,繼續西去。臨行前,李元芳將已經偵得案情和線索,詳詳細細地寫成信件,交給沈珺,讓她轉交沈槐。三人已經上路,梅迎春又騎着‘墨風’趕上來,塞給李元芳一個狼型銅面具,笑道:“李兄,你們要去的沙陀州,離梅某的家鄉不遠,也許會碰上梅某的族人。這個狼型面具是我部族最高貴的象徵,族內之人一見便知,不論何種情況,都會給予你們協助。拿着它,以防萬一吧。”李元芳抱拳致謝,將面具收入行囊。
每逢新年佳期,從除夕到正月十五的這段時間,遇仙樓的生意通常處於好與不好之間。原因其實很簡單。有家有口的男人,即使平時再荒淫無度,過年的這十幾天正日子裏面,無論如何也會有所收斂,裝出個正人君子的模樣,在家中履行一番為人父子夫兄的責任,因此他們是決不會在這段時間裏面光顧遇仙樓的。但是,這世上總有些找不到家的人,在此時會比平日更需要一個溫柔鄉,來收束他們的情懷撫平他們的創傷。而神都洛陽,這類人又比其他地方更多,其中有趕考滯留的舉子、有遊歷放達的俠士、有遭貶謫的落魄官員,甚至還有隱姓埋名的逃犯。
因此遇仙樓的姑娘們是沒有新年假期的。當然,她們會比往日輕閑些,空下來也可以去逛逛集市觀觀花燈湊湊熱鬧,沒準兒還有什麼奇遇在等着她們呢。即使要如常接客,她們的心情也比往日輕鬆,因為這段時間來逛妓院的,尤其是她們這個神都第一等妓院的人,都頗不尋常,耐人尋味。
作為遇仙樓的頭牌姑娘,柳煙兒的心情卻好不起來。她自臘月二十七以後就再無人光顧,雖說是難得輕閑,可也令她感到不安,甚至焦躁。畢竟朝廷正四品的大官兒不明不白地死在她的席上,對柳煙兒來說,絕對不是個好兆頭。說不定從此以後那些怕死的男人們就要視她如瘟疫,避之唯恐不及了吧?想到此,柳煙兒俏麗的臉蛋上擠出個苦笑,男人,是多麼自私而怯懦啊。
今天是正月初三,窗外的大街上,爆竹聲依然此起彼伏。柳煙兒百無聊賴地斜倚在榻上,握着面菱形銅鏡,一遍遍地描畫著自己的那對兒籠煙細眉。大周流行漆黑的濃眉,可她偏不畫成那樣,她柳煙兒就愛與眾不同。
外間的門扇響,老鴇在低聲招呼:“柳煙兒在裏頭呢,要不要……”“不用,我自己進去就是。你在外面看好,這整層樓都不許再讓人上來。”“是!是!”柳煙兒緩緩坐直身子,來的一定是個大人物,連見多識廣的老鴇都緊張成這個樣子。
她聽見門關上了,等了片刻,卻沒人進裏屋。柳煙兒笑了,理理蔥綠的披紗,輕盈地掀起珠簾,對坐在桌邊的那個男人款款一拜:“梁王爺,您大過年的還來看煙兒,煙兒真是受寵若驚啊。”武三思端起茶杯,慢慢喝下口茶,方才“嗯”了一聲,他剛放下茶杯,柳煙兒順勢一倒,便坐在他的懷中。
武三思捏了捏柳煙兒的下巴:“怎麼?想我了?”柳煙兒把頭一扭:“想又如何?梁王爺身份太高貴,不是我們這種人可以隨便想的。”武三思冷笑一聲:“說得好像我是那無情無義的負心漢,這不太公平吧?”
柳煙兒的眼波一閃,趕緊換上甜蜜的笑容,柔情似水地撫弄着武三思胸前的衣襟,輕聲道:“是煙兒不會說話,梁王爺可千萬不要生氣。煙兒怎麼會不知道梁王爺是什麼樣的人?只是自從仙姬姐姐進了梁府,王爺就再不來遇仙樓了,煙兒是又想爺來又怕爺來,把這幅小心肝兒都快揉碎了啊。”武三思捏起她的縴手看看,陰不陰陽不陽地應道:“你的小心肝兒還沒揉碎,我那妹夫的一條命倒是給你這隻纖纖玉手給捻碎了!”
柳煙兒神色大變,‘噌’地從武三思懷裏跳起來,勉強定了定神,才媚笑道:“梁王爺,武大人,您這麼說話煙兒可吃罪不起。”武三思再次端起茶杯,慢條斯理地咽下口茶,方才嘲弄地回答:“如果你柳煙兒吃罪不起,那就讓她顧仙姬擔待下來嘛,我知道她有這個魄力。”
柳煙兒此時已然花容失色,可還是強作鎮定道:“梁王爺,您今天說的話煙兒可越聽越聽不懂了。怎麼又扯上仙姬姐姐?仙姬姐姐不是在您的府上舒舒服服地作着五姨太嗎?我都一年多沒見着她了,又說什麼讓她來擔待?”武三思一把揪住她的胳膊,用力一拖,柳煙兒被他拉得跌跌撞撞,只好又坐回到武三思的腿上。
武三思一邊用力把柳煙兒攬在懷裏,一邊把她的臉掰過來正對着自己,惡狠狠地道:“你一年多沒見過顧仙姬了?你再說一遍!小賤人,不要以為我對你們客氣就可以為所欲為。說!顧仙姬在不在你這裏?!”柳煙兒的眼裏湧上屈辱的淚光,咬了咬牙,倔強地答道:“梁王爺,您再逼我也沒用,煙兒就是一年多沒見過仙姬姐姐了。”頓了頓,她突然譏諷地笑起來,直笑得花枝亂顫,武三思抱不住她,氣狠狠地把她一把推搡出去。
柳煙兒踉蹌幾步才站穩,抬起頭,一字一句地道:“仙姬姐姐是什麼樣的人物,梁王爺您也管不住她,哈哈哈,她給你帶綠帽子,哈哈哈,帶綠帽子……”“不要臉的婊子!都是一路貨色!”武三思臉色鐵青,上前劈手就是一巴掌,柳煙兒被打得跌坐到地上,兀自還在發出斷斷續續的笑聲,一邊還咬牙切齒地說著:“打吧,打吧。除了打我們這些孤苦無靠的女人,你們還有什麼能耐?!”
武三思在屋子裏踱了兩圈,才算勉強平息了怒火,走回到柳煙兒跟前,盡量緩和語調道:“我知道傅敏有些怪癖,你的日子不好過。可他這不是死了嗎?你也算解脫了。”柳煙兒茫然地注視着前方,喃喃道:“解脫……”武三思喝道:“行了!傅敏的死我已經不打算追究了,否則你哪裏還能安安生生地呆在這裏?”
柳煙兒從地上掙紮起來,坐到梳妝鏡前整理雲鬢,冷冷地道:“傅大人縱情酒色,不知檢點,這麼死了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與我有什麼相干?憑什麼我就不能安生?”武三思來到她的身後,替她將枝金釵插入鬢邊,端詳了一番,滿意地點點頭,方才答道:“雖然傅敏的死沒有驚動官家來驗屍,可我手邊也有些個能人。人家瞧過了,說傅敏根本不是死於暗疾突發,而是被毒死的!”從鏡中看到柳煙兒的臉色變得煞白,武三思微笑着點頭:“不要以為自己做的有多麼天衣無縫,今天落到我的手裏,勸你還是乖乖地聽話。否則,我隨時都可以讓你粉身碎骨!”
柳煙兒依然咬着嘴唇不說話,武三思繼續道:“我知道顧仙姬來找過你,她現在的藏身之處你也肯定清楚。你此刻不說沒關係,不過我且讓你給顧仙姬帶個話兒,你告訴她,我武三思是有情義的人,只要她肯回來,過去的一切我都可以既往不咎,如果她一味執迷不悟,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他又欣賞了一番鏡中柳煙兒那張慘白的俏臉,接著說:“就你這麼個溫柔姣俏的小美人,膽子也就你耳朵上那粒珍珠大小。我看沒有顧仙姬慫恿幫忙,你是下不了殺手的。可我還偏偏就喜歡她那個狠勁兒。傅敏死了就死了,他早就該死。但我必須要找回顧仙姬,如若不然,所有的事情我一快兒追究,謀殺朝廷重臣,只這一條罪就可以判你凌遲!”
武三思揚長而去,柳煙兒一整天神思恍惚,度日如年,好不容易捱到夜幕降臨,她匆匆地喬裝打扮了一番,換上身男裝,躲躲閃閃地出了遇仙樓,往城中而去。新年節期的時候,從初一直至元宵燈節,洛陽城都是不宵禁的。冬夜暗得早,百姓們在家中吃過晚飯,便都扶老攜幼地出門,趁着這一年到頭難得的機會,盡情享受夜遊的樂趣。整個洛陽城處處張燈結綵,遊人如織,摩肩接踵,柳煙兒在密集的人群中穿梭,很快就消失了蹤跡。
次日,聖歷三年的正月初四,一大早,狄仁傑帶着沈槐和曾泰來到了天覺寺。
大雪在除夕的子時停了,此後就再沒下過。元旦之後天天都是晴空萬里,正午時候的艷陽甚至令人感到了久違的溫暖,說明春天已經不遠了。天覺寺這座洛陽城內最大的寺院,每逢新年天天都是人頭攢動,鐘鼓聲聲和着鑾鈴叮咚,香煙繚繞伴隨木魚梵唱,真正是香火旺盛虔心涌涌,觀之令人動容。
出家人是勤快的,天覺寺前後六進的院落里,積雪已經被整整齊齊地清掃到了甬道旁邊。樹枝上、房檐頂和圍牆上的雪也被拍散下來,清掃乾淨,這樣即便是突然刮來一陣狂風,寺中進香禮佛的人們也不用擔心被從頭而降的積雪擊中,沒來由地破壞心中那份難得的虔敬和安寧。
狄仁傑一行三人,身穿便衣,混跡於新年進香的人群之中,優哉游哉地漫步入寺。除夕之夜,狄仁傑在皇宮內主持了百官守歲,次日又馬不停蹄地在則天門前,輔助太子謁見各國使節,總領新年朝賀的全部過程。雖然沒有了鴻臚寺正、少卿的組織,在狄仁傑的運籌帷幄之下,一切總算也是無驚無險,萬事順遂,整個過程十分圓滿。元旦之後,朝廷按例罷朝七日,一切官署衙門也都放假七天。到底是上了年紀的人,經過幾天不眠不休的忙碌和緊張,狄仁傑自元旦慶典上回來后,便感疲憊不堪渾身不適,在府中靜養了整整三天,才算大致恢復了精神。年初三時,他見自己的體力逐漸好轉,便派狄春送了封信給曾泰,約他次日一起去天覺寺暗訪。
沈槐和曾泰過去多少都在洛陽呆過,因此對這座著名的寺院也不陌生,三人一路上說說笑笑,都顯出難得的愜意和輕鬆。進得寺來,滿眼的紅男綠女,人人的臉上都是喜悅和憧憬。狄仁傑也像大家一樣,帶着沈槐和曾泰在如來佛祖面前進了香,才與二人緩緩往後院而來。走到最裏頭,方形的院子乾乾淨淨,只有座六層磚塔佇立正中,這正是天覺寺的鎮寺之塔--天音塔。
奇怪的是,平日裏最吸引人們遊玩觀賞、登高抒懷的這座天音塔,今天卻冷冷清清,無人光顧,塔下的這個小院裏面,居然就只站着他們三個人,再加一個看管天音塔的小僧彌。狄仁傑往院子中央一站,仰天望望天音塔一溜六層的拱窗,掉轉頭來對曾泰和沈槐笑道:“我歷來便覺得這座塔的形態十分特殊,尤其是這拱形的窗楣,少見於中原的建築,所以天音塔才顯得尤其與別不同,往來觀光的客人也多半是來看這拱窗的。沒想到‘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如今就為了這拱窗,恐怕也沒什麼人敢來嘍。”
曾泰和沈槐相視一笑,隨着狄仁傑慢慢踱到天音塔前,那個小僧彌滿臉愁容地望着這幾位來客,神情頗為沮喪。狄仁傑走到他的跟前,笑容可掬地合掌道:“小師傅,新年好啊。”小僧彌雙手合十還禮道:“施主好。”狄仁傑點點頭,仍然笑容滿面地問道:“小師傅啊,今天這天音塔怎得如此冷清啊?我這兩位朋友初到神都,聽說天覺寺和天音塔的盛名,特來觀賞,不知道是否可以登塔一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