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鬼魂在山洞誘惑我
我媽去我外婆家那邊探親回來后,馬上就知道沈老病了,很快和我爸趕到廟裏幫忙。聽歐陽家族的人說,他們族中也有人趕往沈老人老家那邊去了。據說沈老出家后,為了清修,她拒絕與家人來往。沈氏家族中因遁入空門的人多,可能早已經習慣了的原因,三五年都不見到沈廟走動一次。平時有什麼緊要的事,都是沈廟的修繕方歐陽家族幫忙上下聯絡。
見廟裏廟外都是陌生人,大家忙裏忙外,我就跑到寺廟後山的大水井抓魚。平常跟沈老到大水井挑水,我經常發現水裏面有一種黑頭魚,看上去像東風車的車頭一樣。對於我來說,那可是件非常奇怪的事。雲貴高原連小河裏都很少有魚,一個山裏的水井中怎麼會魚呢?後來沈老告訴我,她說沈廟一整個山峰下面其實都是空的,有許多巨大洞穴。洞穴裏面有地下河,河邊還有一種名叫陰竹的竹子。那種竹子長在黑暗中,拿出來金晃晃的,可是不能見光,一見到日光,整根竹子就像鞭炮那樣噼里啪啦全碎了。這些在我聽來就像童話故事一樣。
我在大水井邊坐了一會兒,什麼都沒有想,可是坐着坐着就哭了起來,魚也不抓了,拿着個葫蘆瓢在水中蕩來蕩去。盪了一會兒,我突然發現水中游來一個黑影,心想是不是大魚,趕緊站起來。可一眨眼那黑影就不見了。別說大魚,就連一條小魚的身影都沒見着。
忽聽“喵!”地一聲自我的背後傳來,我扭頭去看,發現小白正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用一種黯然的眼神望着我。我叫它:“小白!過來!抓魚你吃!”可它像沒聽到似的。
於是我便提着葫蘆瓢朝它跑過去。見我過去小白不但沒有過來,反而調頭就跑。
我一路追過過去,都不知跑了多遠,不知不覺來到鬼跳岩的山崖下。到了懸崖的陰影里,小白飛快地鑽進了下面的大洞,轉眼不見了。我一連喊了好多聲,都沒有見它出來。四下里除了山崖附近空洞洞的迴音,什麼也沒有。見那地方陰森森的,我開始有點怕了。可想到小白是跟沈老一起生活好多年的夥伴,我立即打消放棄尋找的念頭,繼續戰戰兢兢往大洞裏邊走。大洞下邊光線還好,往最裏邊走,我發現那兒有一個像拱門一樣的涵洞。涵洞門口胡亂堆着些亂石,裏面黑乎乎的具體有多深也不知道。我把頭湊過去看了看,心想小白一定是跑進去了。也就在這時,我發現涵洞的裏邊竟然閃着燭光,而且還隱隱傳來幾個孩子談話聲。
“小白!小白你出來!”我一連喊了幾聲。這時裏面的燈光更亮了。裏面有人問:“是小斌不?進來玩啊!我是小玥,我們已經放暑假了呢!剛子也在,還有小胖,來捉迷藏啊……”
小玥是我的鄰居,性格善良,長得虎頭虎腦的。在他三歲的時候,他爸爸就死在了煤炭洞裏,後來他媽媽嫁給了一個做牛生意的。家裏養了很多黃牛,還有一頭水牛。小玥跟我玩得好,就是因為我們家也養了一頭水牛,在我爸爸沒出那事之前,我們兩個經常趕着自家水牛到山溝里放。有時兩頭牛打架打過了頭,怎麼拉都拉不開,還害得我倆坐在一起大哭。
聽到裏邊是小玥在叫我,我一下子笑了起來。想都沒想便貓着身子朝有燈的地方走。
剛走了幾步,我猛地感到衣領像是被什麼給勾住了一樣,將我帶了一個踉蹌。我扭頭去看,洞口一個巨大的黑影正直勾勾地用兩隻眼睛瞪着我,我兩條腿一下就被他嚇軟了。
我想我是撞鬼了,便朝洞裏叫小玥他們出來救我,然而小玥他們就像沒聽見似的,繼續談話。我開始奮力掙扎,可無論我怎樣用力,最終還是無濟於事。那黑影長長地伸出兩隻手,閃電般抓住我的兩隻胳膊就往外拖。到了洞外,我才看清拖我的黑影,好像不是鬼魂,倒像是一個活生生的野人。只見他衣衫襤褸,面部輪廓起伏,嘴巴尖尖的,眉毛還很濃很長。
那人一大個嘴巴子打在我的臉色,大洞中忽如其來颳起一陣陰風。等我再往涵洞深處看時,裏邊的燈光已經熄滅了,小玥他們的談話聲也沒有了。而我卻被那野人抱着一路狂奔。
就在我差不多快被他嚇暈過去時,才發現那野人並沒有將我帶到深山老林,而是逕自抱到了沈廟裏。他進去時所有人都看着他,我爸媽也看着他。最後還是歐陽家有個族長顫巍巍地走過來,瞅着那人問:“是阿梁,梁炳成嗎?你……你……你真的是阿梁老爺!”
聽到梁炳成這三個字,我頓覺得耳熟,仔細一想才知道是沈老昏迷時叫着的名字。
見大夥跟那怪人正常談話,我整個人才像個泄氣的皮球那樣癱倒在了地上。
沈老是在三天後去世的,去世前那個叫梁炳成的怪人一直跪在她的面前。除了歐陽家的族長,誰都不知道他的來路。當時像我們這種小孩子,對於生死離別的感觸一般都是模稜兩可。有時歡喜,有時悲傷,並沒有一個固定的表達方式。像我爺爺奶奶辭世那會兒,見家裏來的親戚多,就忙着跟小夥伴們搶鞭炮去了,根本就沒有意識到那個整天將我抱在腿上的爺爺和奶奶,我從此之後就再也見不着他們了。不過這次沈老仙逝,我稍微大了一些,雖不是自家親人,想起沈老幫我一刀一刀地切糍粑,想起她陪我到大水井邊看魚的情景,我還是情不自禁地潸然淚下。然而只是躲着哭,並不想被別個看到。可我萬萬想不到,沈老臨終前整個寺廟的人竟然都在找我,他們在僧舍二樓的雜物間看到我后,不由分說拉着我就往樓下跑。
來到佛堂右側一間清末民初曾用來教書的僧舍,我看眾人把沈老的床鋪挪到了正對北方的屋檐下。屋檐下的兩根柱子巍然獨立,柱腳的石墩上還有八仙過海騰雲駕霧的圖案。
沈老彷彿就靜靜地躺在雲霧之間,在場的香客加上歐陽家族的人,大概有兩三百個。遺憾的是沈老的家鄉並沒有派人過來,準確來說,只來了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小姑娘。
他們都叫她沈姑娘。沈姑娘原本就沒有名字,或者姓沈名姑娘,總之後來的十幾年,我一直都是這麼叫她。而我們的認識,則像是一段註定了的緣分,說來竟有幾分令人心酸。
“沈姐姐,你要見的人都到了。”歐陽家的老族長老淚橫秋地握着沈老的手。
沈老的眼睛微微睜開,那是一雙如青春少女般明亮的眸子,聽旁人說這是沈老昏迷三天後第一次醒來。她醒來后目光依然慈祥地從我們的身上逐一望過去。在她看到那個怪人時,表情有點兒驚訝,隨後只是微笑。在她看到那位名叫沈姑娘的少女時,她微微搖了搖頭,嘆了口氣。最後,她靜靜地看着我,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很久很久。大家都不想打擾她,就任憑她老人家這樣看着我。“小斌,你生來就是富貴命,可惜命途多舛……”沈老開始用微弱的聲音對我說。“我家姑娘同你是前世註定的緣分,以後,你們要多往來……”
沈老說完,把我的手和沈姑娘的手拉在一起:“前世的因,今世的果……”
歐陽家的族長看着我,突然大驚失色,指着我說:“莫非……他是先皇轉世?”
眾人都嚇得不輕。據說歐陽家的人是貴族之後,始於夏朝,旺於湖南。我們家鄉這一支聽說是清末民初因戰亂由河北遷往,他們的老祖跟末代皇帝還有點交情。這歐陽家的族長看到我如此驚訝,直到我長大成人,因緣在雲南某千年古剎拜佛時,大師才一言道破天機。
當然這些都是后話,不過自那以後,歐陽家族對我們朱氏確實多了許多關照。重要的是,因為有他們,我上中學后才跟沈姑娘經常書信往來。這些,不得不說是歐陽家的功勞!
當日晚上八點,一盞青燈寂滅,沈老很安詳地走了。她的一生除了童年時光,基本上都是在沈廟度過。沈廟的一花一草一樹一木都是她親手所栽。她走後,歐陽家日益沒落,再也無錢修繕廟宇。此後聽說沈廟還來過幾個修行之人,一黃姓道士,整日手持八十斤禪杖行走如風,原本在他的打理下,沈廟香火有所好轉,無奈盧家出了個酒瘋子叫盧壺舟,原本是鎮上一數學教師,因貪圖享樂,整日酗酒,被酒精毒壞了大腦,變成一瘋子,平日裏沒事就到沈廟找茬。黃道士不是省油的燈,兩人打過幾次,都是盧瘋子吃虧。後來盧瘋子半夜潛入廟裏,待黃道士熟睡后,用一把柴刀朝着他的頭蓋骨砍了一刀。人是沒死,但也不在沈廟了。
這裏特別還要提一下沈老養的那隻像小老虎一樣的大花貓小白。沈老仙逝之初,它整日在廟堂之上嚎叫,我媽媽見它可憐,就讓我帶它回家。可小白剛進入我們家沒幾天就跑回沈廟去了,無論我們兄弟姐妹如何去呼喚它,它都愛答不理,並不讓近身。大概半年後,有一次我母親到沈廟附近去挖一種治頭暈的草藥,還看見它骨瘦如柴匍匐在沈老的墓碑上。
此後半年無話,直到歲末年關,天氣日益寒冷,不久便飄起鵝毛大雪。一天早晨,我起床和姐姐提着桶子在我們家的竹林邊上準備取雪回家化水,那時對面歐陽家族中有戶姓趙的人家在外地打工發了財,回家辦起了電影院,弄一個高音喇叭放在屋頂上,我和姐姐一邊往桶子裏裝雪塊,一邊聽着喇叭里放着的《世上只有媽媽好》感動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就在姐弟倆聽得津津有味時,忽見雪霧中行來一身材高大,披着棕毛的男子。等他摘了頭上的斗笠,我才認出是沈老家的那個親戚,也就是上次將我從鬼跳岩下抱走的怪人。
我丟下鐵瓢拉着姐姐飛快往家裏跑,上氣不接下氣地拉着我媽:“媽,你看!”
我媽望着外面自言自語地說:“是梁炳成老爺子……他來咱們家做什麼?”
正說著,梁老爺子已經踏上了我們家院落的石階。其實從外貌上看,梁炳成大概也就五十多歲的樣子,我並不明白為什麼連歐陽家七八十歲的族長都叫他老爺子。或許是這人有什麼返老還童之術,又或許是這人的輩分在沈家很大。“那娃……給我打碗冷水來!”上了台階后,他便不走了,一屁股坐在雪地上。我媽媽感覺像是有什麼事,就迎上去問:“是梁老爺子吧?沈老走後大家都不知道你去哪裏了。快進來說話,天氣冷,我給你倒熱茶!”
梁老爺子搖了搖頭,淡然說道:“只要一杯冷水就好,一杯冷水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