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鐵骨錚錚
“炮擊!注意隱蔽!”
陸蘊軒在第一時間就聽出了天空中的銳嘯聲屬於70毫米曲射步兵炮的榴彈。“連長危險!”喊出了這個聲音的同時,他已經被張朝才壓在了身下。日軍的炮彈鋪天蓋地地砸了過來,爆炸聲震耳欲聾,灼熱的氣浪幾乎要將掩體工事以及其中的士兵一股腦兒地撕碎。整個山頭彷彿都在這可怕的力量下顫動着。
日軍89式擲彈筒雖然射程最遠只有七百多米,有效射程只有五百米,但是覆蓋一連的前沿陣地已經足夠,而且所發射的榴彈殺傷力極大,殺傷距離可以達到十多米,第三步兵聯隊使用的是改進的特殊榴彈,殺傷距離更是達到了驚人的二十米。而且藤原一怒之下,指示炮兵中隊使用了化學彈頭。從淞滬會戰開始,他就認為化學武器對於防守非常頑強但是基本沒有裝備防毒面具的中國軍隊效果極佳,能夠在短時間內造成中國守軍很多士兵失去意識以及鬥志。
陸蘊軒被張朝才摁倒的瞬間,瞥見左手邊機槍工事中的一個士兵沒來得及卧倒隱蔽,就被一枚70毫米曲射步兵炮的榴彈爆炸產生的衝擊波從工事裏炸飛了起來,他的身體好像一個稻草人一般被輕易拋到了空中,在落地的瞬間再次被炮彈紛飛的彈片擊中,軀體血肉模糊,一片焦黑,徹底分裂了,破碎的肢體散落在機槍工事的各個地方,一隻沾滿鮮血、被煙火熏得焦黑的右手,嗖的一聲,落在了陸蘊軒眼前。而原本工事上的那挺捷克式輕機槍也被炸成了一堆扭曲的金屬條子。
猛烈的炮擊持續了二十分鐘,整個一連陣地尤其是陣地前沿的一排阻擊陣地都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炮聲剛停,四輛97式中型坦克就如同出籠的猛獸一般呼嘯着向著山頂高地的中國軍隊全力撲來,將自己的57毫米口徑主炮發射的榴彈以及7.7毫米口徑的同軸機槍發射的子彈暴雨一般發射到了中國軍隊的陣地之上,再度蹂躪了這個飽受炮火摧殘的陣地。四輛97式坦克交替掩護前進,兩輛停車發射完榴彈后就迅速前進,使用同軸機槍猛烈地向中國軍隊的陣地和防禦工事掃射,形成一道道彈幕,壓制一連的反擊。
此時整個第三步兵大隊兵分三路,沿着通向高地之後的公路,以97式中型坦克為先導、架着機槍的97式三輪摩托車跟進、步兵跟隨的策略,再度向一連陣地發動了進攻,而在他們身後,大隊直屬迫擊炮小隊也是步步逼近,他們所發射的迫擊炮炮彈已經越來越接近山地制高點的連部指揮所所在的重機槍工事了。激烈的戰鬥隨即在這小小的山頭上的各處陣地、掩體上展開了。面對着日軍一個接近千人的加強步兵大隊,傷亡了近三分之一戰鬥人員的一連卻沒有絲毫的退縮和畏懼。
一排排長趙勝才守衛的一排阻擊陣地是整個無名高地防禦陣線最為突出的一個陣地,剛才日軍迫擊炮、擲彈筒以及步兵炮的炮擊幾乎摧毀了他的所有工事。陣地上滿是一個又一個觸目驚心、足有一兩米深的彈坑,以及渾身焦黑、被炸得血肉模糊的士兵屍體。倖存的士兵們幾乎全部被沙石和木排碎片埋在了底下。趙勝才努力從一個彈坑裏探出腦袋,一張紫銅色的臉上滿是沙塵,左眼角上還被彈片划拉開一個大口子,鮮血噗噗地往外冒。他胡亂扯下了軍服上的一片布條,簡單地在腦袋上繞了兩圈,隨即就抓起了身邊那個還在渾身冒火燃燒的士兵的中正步槍。好在還能使用,槍膛里還有三發子彈。趙勝才當即舉槍射擊,砰的一聲槍響,二十米開外,一個日本兵的腦袋瞬間開花。
進攻開始后,日軍以97式中型坦克為先導,配合後方炮火掩護步兵發起了衝鋒。步兵分散成了三路,炮兵居后,這是典型的日軍步兵手冊中的“進攻三角陣形”。這是一種十分僵化的步兵陣形,中國的“軍事家們”早已經將其批駁得一無是處,但日軍就是憑藉著這種僵化死板的陣形侵佔了大半個中國。這次攻擊日軍不再託大,距離一排陣地二百米左右時,97式坦克的火炮就開始輪流開火,幾乎將原本就殘破不堪的一排陣地完全摧毀。
日軍的97式三輪摩托車也緊緊跟隨在97式坦克身後,憑藉著自身小巧靈活的特點,在戰場上往來穿插,快速推進,車鬥上的機關槍也猛烈掃射着,在這密集的火網的掩護下,六百多名日軍步兵,相當於三個步兵中隊外加一個擁有八挺重機槍提供火力掩護的機槍中隊的兵力。他們交替掩護着向一連陣地方向攻擊而來。這次一排幾乎全軍覆沒,根本無法組織起有效的反擊。而此時倖存的一連連屬的迫擊炮小隊的60式迫擊炮和82式迫擊炮開火了,連續兩輪急射,呼嘯而下的十幾發迫擊炮彈爆炸后產生的煙霧和紛飛的彈片,頓時將衝上前來的日軍淹沒其中。
日軍的97式中型坦克絲毫不受影響,繼續冒出濃濃黑煙,隆隆怒吼着開進,但步兵之中已經出現了傷亡。一邊的中隊指揮官立即命令97式中型坦克提供火力掩護,兩輛97式中型坦克緩緩地轉動它們的炮塔,主炮的57毫米口徑主炮向著剛才迫擊炮大致開火的方向射擊。轟轟!兩枚炮彈迅速激發,落在了迫擊炮陣地上,升起了一片煙塵,幾個模糊的人影以及兩門82式迫擊炮被掀到了空中。
不過很快,從山頂另一側的一個隱蔽的位置又有幾枚迫擊炮炮彈飛出,落在了日軍前進的步兵部隊中,這次呼嘯而下的炮彈直接命中一輛97式三輪摩托車,爆炸將這輛三輪摩托車直接炸成了兩截,車斗連同上面的機槍和其中的一個日軍機槍手直接被掀飛了十多米遠。憤怒的97式坦克在原地笨拙地掉頭,炮塔緩緩地調轉方向向炮彈飛來的位置開火,一隊日軍也是口中怪叫連連,向著炮彈飛來的方向舉槍射擊。但還未等他們找到地方,山頂的重機槍陣地突然飛起一道火線,滿臉血污、一隻眼睛已經被炸成血窟窿的二排長崔建操作着那挺大難不死的馬克沁重機槍猛烈地向日軍步兵傾瀉着火力。
“驢日的小鬼子!”崔建僅存的右眼怒目圓睜,左眼的位置已經變成了一個觸目驚心的血窟窿,臉上滿是被氣浪撕裂開來的傷口以及斑駁的血跡,頭上的鋼盔早已經不知去向。烏黑瓦亮的光頭上此刻因為暴怒而青筋暴起,密密麻麻好似蛛網一般。崔建一邊怒吼着,一邊將子彈帶上的子彈通過通紅的槍管激發出去。
7.92毫米的子彈一排排激射而出,在空中形成了一道彈幕,好似一柄滴血的死神鐮刀,痛快地收割着日軍士兵的生命。頃刻之間,十多名日軍士兵就被打成了篩子,血肉模糊扭曲着癱倒在地。紛飛的子彈打到97式中型坦克的機體上撞出了一片飛濺的火花,但是97式中型坦克雖然防護能力薄弱,但好歹也是擁有裝甲保護的作戰車輛。雖然馬克沁重機槍幹掉了他身邊穿插跟隨的步兵,給它增加了一些小麻煩,但是緩過神來的坦克車成員當下就把炮口對準了這個不斷噴射着憤怒火舌的重機槍陣地。
那輛被炸得四分五裂的97式三輪摩托以及那個被炸得身首異處的摩托車手,極大地刺激了其餘幾個摩托車手,他們立刻聯合起來,拖斗里的機槍手瘋狂地向重機槍發射的位置死命開火。突突突突!97式中型坦克上的同軸機槍也再次怒吼起來。轟!97式中型坦克車身猛地一震,57毫米口徑主炮的炮口火光一閃,一枚炮彈呼嘯着向著崔建所在的重機槍陣地撲來,猛烈的爆炸再次在陸蘊軒身邊不遠處發生,他只覺得眼前一黑,等他重又抬起頭時,剛才還在噴射着火舌的重機槍如今卻已經完全沉默了。
此時一輛日軍的97式中型坦克已經越過了一排修築的工事,在一排的陣地上肆無忌憚地橫衝直撞。57毫米口徑主炮和7.7毫米口徑同軸機槍瘋狂地傾瀉着彈藥,不時有中國士兵死於日軍坦克的火力之下。一排長趙勝才邊打邊退,掩護着倖存的一排士兵向著半山腰的三排陣地撤退。
砰!一聲槍響,趙勝才又憑藉自己手中的中正步槍,將一名日軍的摩托車手爆了頭,失去了駕駛者的摩托車當下撞在了一堵天然石牆上。一名日軍機槍手頭破血流地從翻倒的車斗里爬了出來。剛走了兩步,突然聲后轟的一聲,騰起了一大團火球,摩托車油箱由於破損汽油流了一地,沾染了戰場上的一點火星立即發生了爆炸,聲勢不小的爆炸立刻將那輛97式摩托車炸得四分五裂,整輛摩托車都被爆炸和火焰燒灼成了一個扭曲的鐵架子。剛剛逃出不遠的日軍機槍手當即被爆炸產生的灼熱氣浪掀翻在地,受傷不輕的他掙扎了兩下試圖站起身來,無奈手腳已然皮開肉綻,動彈不得,還未等機槍手招呼同伴,做出反應,一發中正步槍的子彈就直接命中了他的腦袋。日軍機槍手悶哼一聲,死不瞑目地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見到日軍的奇哈97式中型坦克已然突破了一排的防禦工事,日軍後續跟進的步兵部隊也迅速地佔領了一排陣地。陸蘊軒明白此刻急需馬克沁重機槍開火,進行火力壓制,掩護倖存的一排士兵向三排陣地轉移。但是重機槍陣地在剛才的交戰中被97式中型坦克的57毫米口徑主炮直接命中,此刻已然完全沉默,二排長崔建也是生死不明。陸蘊軒當下命令二排暫時由副排長指揮,用全部火力進行壓制,自己則帶着警衛員張朝才貓着腰,冒着日軍的炮火,一溜小跑向著重機槍陣地摸索過去。日軍濃密的火網向三排和山頂指揮所的二排將士壓來,日軍步兵紛紛隱蔽在摩托車和97式坦克身後以及兩側,日軍步兵大隊直屬迫擊炮小隊的炮兵們也迅速跟進,重新架設手中的迫擊炮和擲彈筒,此時迫擊炮的射程已經可以完全覆蓋整個山頂指揮所。
雖然面對着人數以及武器裝備都佔優的日軍整整一個步兵大隊的攻擊,但是一連的士兵依然顯示了他們悍不畏死、堅如磐石的戰鬥意志,殘存的一連士兵們從碎石、塵土以及死人堆里探出頭來,或者操作捷克式輕機槍,或者使用中正步槍,或者使用擲彈筒、手榴彈來攻擊日軍,雖然日軍有坦克和步兵炮提供火力支援,但是經過了二十分鐘的鏖戰,雙方的戰鬥依舊在僵持中。
一排長趙勝才躲在一個彈坑裏,手裏緊握着一支快要折斷的中正步槍,換了最後一個彈夾,砰砰砰砰砰,一口氣激發完所有的五發子彈,又撂倒了五個撲上來的鬼子兵,一槍一個,槍槍爆頭。
“排長你真行!不愧是整個獨立團最棒的神槍手,槍槍都是爆頭!”趙勝才回頭一看,原來是剩下的兩個一排士兵緊握着兩支中正步槍和他一起躲在了這個彈坑裏,三人注視着那些氣喘吁吁、咿呀怪叫、山呼萬歲的日本兵,好像在看着一群畸形而瘋狂的怪物。三個人被困在了這個70毫米曲射步兵炮炸出的彈坑裏,四周都是差不多半人高的雜草以及發動“萬歲衝鋒”的鬼子兵,距離三排陣地還有大約四十公尺,如果等到子彈打光再衝出去,暴露於敵軍的槍口之下,無異於找死。趙勝才瞥了一眼遍地的半人高的雜草、坑坑窪窪的彈坑以及縱橫交錯的步兵工事,忽然靈光一閃,大叫一聲:“你們兩個不想死的話就跟我來!”
他向腰裏掛着四枚手榴彈的士兵要來了其中的兩枚,背着那早已經打光了子彈的中正步槍,趁着二排陣地上發射的一枚迫擊炮彈在日軍步兵人群里爆炸的空當,突然躍出彈坑,藉助爆炸產生的煙霧以及雜草的掩護,向著三排陣地飛奔而去。
“排長,小心日軍機槍!”其中的一名士兵叫了一聲,隨即兩人一咬牙也跟着跳出了彈坑,快步跟上。一邊之字形穿插跑動,躲避着日軍的狙擊手,一邊用手中的中正步槍向著自己的身後胡亂開火。
日軍此時正被從二排、三排陣地上發射過來的迫擊炮炮彈和那幾挺倖存的捷克式輕機槍和手榴彈的火力吸引着,97式三路摩托車一邊穿插前進,規避着中國軍隊的迫擊炮炮彈,一邊用車鬥上的機槍瘋狂地掃射着中國軍隊的陣地。97式中型坦克則毫無顧忌地冒着紛飛的槍彈,咆哮着隆隆開進,用自己的57毫米主炮和7.7毫米口徑同軸機槍撕扯着中國軍隊的防線。其餘的日軍步兵也是口中高呼“萬歲”,悍不畏死狀如瘋癲地一擁而上。幾乎沒什麼人注意到向著三排陣地悄悄撤退的趙勝才等三人。
趙勝才等三人貓着腰,迂迴穿插,利用草叢和彈坑躲過了好幾陣日軍的炮火。就在距離三排陣地還有二十多公尺的時候,忽然看到一組十多名日本士兵舉着手中的三八大蓋,掩護着四名背着89式擲彈筒的炮兵前進。摸到了距離三排陣地足夠近的距離,日本兵利用草叢的掩護,放下擲彈筒,開始安放支架,調整彈道。不一會兒,轟轟轟轟,四聲炮響,四枚炮彈就呼嘯着落在了三排士兵的頭上,三排的陣地上當即冒起了一股黑煙,原本還算密集的火力瞬間衰弱了不少。趙勝才看到此處,雙眼幾乎要噴出火來,他一擰手中的手榴彈的蓋子,回頭示意了一下身後的兩名士兵,兩人也是雙目赤紅,牙關緊咬。三個人立刻壓低身子,如同三隻大壁虎一般匍匐着靠近日軍的這個臨時的迫擊炮陣地。等到距離足夠近的時候,三人同時甩出了手中的手榴彈,每個人都不間斷地扔出了兩枚。這些手榴彈直接扔到了堆放着炮彈的彈藥箱上,那裏散亂地堆放着七八枚擲彈筒所用的小型榴彈,日軍士兵正在裝填彈藥,準備第二輪的炮擊,根本沒注意到三人的靠近。
手榴彈直接落在了日軍的人群中,瞬間引爆了那七八枚榴彈,頓時火光一閃,隨即連片的巨響傳來,那十幾個日本兵連同四門89式擲彈筒完全被淹沒在爆炸騰起的火光和煙霧之中。
煙霧散盡,原先的日軍射擊陣地已經完全被摧毀,炸成一片焦土的陣地上橫七豎八地倒着八九具日軍殘缺的屍體,屍身上兀自還有火苗在燃燒着,散發出了一股類似煙熏臘肉般刺鼻的惡臭味。剩餘倖存的幾個日本兵渾身冒火,身上被炸得一片焦黑,鬼哭狼嚎一般四散奔逃,還沒死的四五個人在地上胡亂地打滾,撲滅了身上的火苗,隨即站起身來想從煙霧中衝出去躲避一下,但立刻受到來自三排陣地中正步槍的近距離射擊,一時之間胸背中彈,被打得血肉橫飛,頃刻之間日軍躺倒一片。此時從這個方向向三排陣地衝去的日軍明顯被剛才先頭部隊的慘狀所震懾,紛紛停止了前進,舉起手中的步槍、輕機槍向著三排陣地和趙勝才藏身的草叢一通亂射。
跟進日軍的92式重機槍向著趙勝才藏身的草叢一路橫掃過去,7.7毫米口徑的機槍子彈如同一柄無形的鐮刀,將半人多高的蒿草連同其下的泥土沙石打得四散紛飛。趙勝才只能雙手抱住腦袋,將身子盡量貼住地面,現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心中暗暗禱告日軍的子彈不要射中自己。在他左側身後不足三米的地方,那個剛才給自己提供手榴彈的年輕士兵被一梭子機槍子彈掃中,年輕的軀體在草叢中的沙土地上劇烈地扭曲抽搐了一陣,終於一動不動了。殷紅的鮮血從他胸腹部的傷口中噴涌而出,迅速地染紅了他身下的草地,隨後融入了泥土之中。趙勝纔此刻的鼻腔之中滿是刺鼻的土腥味和血腥氣。
“小鬼子,爺爺跟你們拼啦!”另一名殺紅了眼的一排士兵終於忍受不住戰友慘死的激憤以及日軍重機槍火力的威懾,忽然從趙勝才右手邊三四米的草叢中呼啦一下站起身來,身子上挺的同時,手中的中正步槍已然開火,一個迅疾無比的點射,一名日軍軍曹的胸口頓時綻放了一朵鮮紅的血花,仰面倒了下去。但是還不等他拉動槍栓,再次擊發,一枚6.5毫米口徑的97式狙擊步槍的子彈就從他的眉心射入,貫穿了他的頭顱。那名一排士兵明顯頓了一頓,隨即一陣密集的槍聲傳來,三八大蓋、92式重機槍的子彈瞬間將他打成了血葫蘆,高大的身軀在彈雨之中劇烈地抽搐着,終於雙腳一軟,身子直挺挺地向前撲倒下去,重重地砸在滿是雜草的泥地上,憤怒的雙瞳卻依舊好似要噴出火來般怒睜着。
陸蘊軒和小戰士張朝才貓着腰,冒着日軍密集的槍林彈雨,摸索着來到了山頂的重機槍陣地。只見原本堅固的機槍工事已經完全被摧毀炸塌,堅固的木排斷成好幾截,兀自躥着火苗,沙袋中的黃沙混合著碎石將士兵的屍體淹沒其中。那挺被炸斷了機槍支架的馬克沁重機槍旁,被炸得血肉橫飛的二排士兵倒了一地,有兩個身上的火苗還在舞動燃燒着,其中一個被炸穿胸腹,面目全非的屍身上穿着一件破破爛爛、幾乎看不出本來面目的尉官軍服。陸蘊軒從臂章上看出,這個被炸成焦炭一般的士兵正是二排長崔建。機槍陣地後方,一道石牆后橫七豎八地躺着八九名重傷員,一個年長的軍醫正在匆忙地替他們進行包紮,聽到身後的響動抬頭一看,見是連長親至,連忙敬了一個軍禮。
“還有的治么?”陸蘊軒緊鎖着眉頭詢問道。
“唉,不行啦!”老軍醫無奈地搖了搖頭,指着其中兩個滿臉血污、傷痕纍纍的重傷員說道,“這兩個連腸子都被炸了出來,現在急需手術和輸血,但是我們手頭壓根沒有野戰救護的能力。還有那邊的四個,每個人身上都有十幾塊大大小小的彈片,有些彈片擊穿了肺葉,伴隨着呼吸,肺部的傷口會越來越大,導致肺血腫,最後會因為肺部破裂,窒息而死。眼看着他們受苦,我卻毫無辦法,還不如現在就開槍幫助他們解脫痛苦。”老軍醫看着滿地的重傷員,聽着他們痛苦而衰弱的呻吟聲,忍不住背轉身去,偷偷抹掉了眼角的兩行濁淚。
陸蘊軒愣了一愣,背轉身去,咬了咬牙,對身邊的張朝才說道:“我們走,那挺馬克沁雖然槍架子折了,但是我看還能使用。”說罷率先向著重機槍掩體走去。
而與此同時,草叢中的趙勝才眼瞅着日軍搜索的步兵距離自己藏身的草叢越來越近,自己的心臟忍不住劇烈地跳動起來。他並不是怕死,自己從1935年參軍到現在,先後經歷了徐州會戰、淞滬抗戰等大大小小几十場戰鬥,哪一次不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見慣了戰場上的血腥殘酷,他早已經對生死看淡了許多,只是作為一個軍人,他擁有自己獨特的自尊,那就是絕對不允許自己在手中沒有武器的情況下,被鬼子像殺只雞那麼輕易地擊殺掉。但是現在自己手中步槍的子彈早已經打光,自己的左腿上還中了兩發小鬼子三八大蓋的流彈,三八大蓋巨大的射速使得子彈將他的小腿肌肉完全洞穿,在小腿上形成了兩個觸目驚心的血窟窿。好在三八大蓋的子彈由於出膛速度快,子彈的溫度很高,傷口周圍的皮肉還沒來得及流血就被灼熱的子彈燒焦了,所以雖然兩個血窟窿觸目驚心,但是流血量倒是不多。
“驢日的,看來今天真要歸位了!”趙勝才暗暗咒罵了一句,伸手拔下了中正步槍上的那柄刺刀,將它緊緊握在了自己的手中,如果小鬼子靠近,自己就算是拚死也要拉個墊背的。
“弟兄們跟我來!一起去救趙排長!”三排陣地上的副排長李得勝看得真切,向著身邊的戰士大吼一聲,三名三排士兵當下提起步槍和李得勝一起跳出了掩體工事,藉助半山腰的碎石堆以及雜草隱蔽身形,向趙勝才隱藏的草叢方向狂奔。這時對面的日軍坦克已經發現了四人的身影,當即一排機槍子彈掃來,在山腰的草地上打起了片片塵土。幾個日本兵舉着三八大蓋怪吼怪叫着從遠處向四人射擊,向四人包抄過來,但剛跑兩步,為首的一名日本兵就頭腦開花,被遠處三排陣地上的狙擊手擊斃,剩下的只好停止了前進,向著四人奔跑的方向胡亂射擊。
李得勝沒有絲毫遲疑,一邊急速地飛奔,一邊手中的中正步槍直接瞄準射擊,頓時一名日軍士兵應聲而倒,他身後的士兵也紛紛舉槍,向著面前的敵人扣動着扳機。而另一名三排士兵此時一手持着一枚手榴彈,扔光了自己身上帶着的四枚手榴彈,轟轟轟一陣火光閃現,那幾個包抄上來的日本兵全都被他用手榴彈炸死了。
這時在山頂的重機槍陣地上,修復馬克沁重機槍的陸蘊軒也從望遠鏡中清晰地看到了李得勝等三人瘋狂而冒險的舉動。陸蘊軒猛地揮舞了一下手臂,讚歎道:“李得勝這小子真是好樣的,等戰鬥結束了,我要為他向第九戰區的上峰們請功!”
陸蘊軒隨即轉過身來,衝著身邊的士兵大吼道:“還愣着幹啥?能動彈的都給我拿起槍,給李得勝和趙勝才提供火力掩護!”隨即自個蹲下身子,抬起了那挺被炸斷了槍架的馬克沁就要開火,一邊向張朝才吼道:“別傻站着,你去托着槍膛,沒有槍架固定,馬克沁開火的時候,槍管會往上跳,影響射擊精度!”
“連長,這馬克沁雖然是水冷式的,但是開火時間長了,冷卻的水一燒乾,槍管的溫度高達數百度,人的皮肉一沾上,馬上就會一片焦黑,皮開肉綻。而且這馬克沁開火的時候后坐力驚人,原先這股力道都被支架承擔了,現在可都落到那扛着槍管的弟兄身上了!高溫加上后坐力撞擊,是個人就頂不住啊!”看到張朝才二話沒說就蹲下身子扛起了馬克沁粗重的槍管,石牆后的老軍醫忍不住出言告誡道。
“沒事,連長你儘管開槍吧,我身子壯實,肯定頂得住!”張朝才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為了證明自己的強壯,還特意給眾人展示了一下自己胳膊上的腱子肉。
“那你頂不住了可要明說,我們立即換下一個戰士來接替你,可不要死撐啊!”陸蘊軒此法也是迫不得已,畢竟士兵的生命要比重火力重要得多。但是現在這挺斷腿的馬克沁重機槍是整個陣地上最可以依賴的重火力,如果此時不開火壓制敵人,衝出去救人的李德勝和其他三名戰士很可能有去無回。
陸蘊軒說完沒有絲毫遲疑,瘋狂地對着已經前進到半山腰的敵人扣動着扳機,手中的馬克沁重機槍怒吼着,向著包抄而上的日軍步兵直接橫掃,傾瀉而下的彈雨頓時將四名試圖對準李得勝等人打冷槍的日本兵打成了篩子,身前的張朝才雙目怒睜,臉上的肌肉伴隨着馬克沁重機槍槍身的震動而不住地抽搐顫抖着。
槍管的溫度隨着越來越多被激射而出的子彈而迅速攀升着:六十度,八十度,一百度,一百二十度……張朝才感覺自己的手掌好像是擱在鐵板上的牛肉一般,似乎都要熟透了,痛入骨髓的灼傷感伴隨着一陣皮肉被燒焦的焦臭味傳入了他的鼻子。張朝才試圖將雙手換個位置,卻發現自己手掌上的皮肉已經死死地和熾熱的槍管粘在了一起,他不得不用自己的肩膀來扛住熾熱的發燙的槍管,因為他知道馬克沁重機槍多開火一分鐘,就能少死好幾個弟兄。
“連長,趕緊停下來,這個小兄弟不行了,雙手和肩膀都燙爛了,鼻子和耳朵里都開始流黑血了!再繼續下去會死人的!”老軍醫心疼不已,急得直跺腳。
“沒事,連長,我還頂得住!”張朝才的嘴角也開始有黏稠、黝黑的淤血流出,導致他講話都開始含糊不清起來,但是他依舊呵呵傻笑着,不肯把肩上的重機槍卸下來。
“你逞什麼能啊,在我面前裝什麼大尾巴狼啊!趕緊來人,把他替換下去!這倒霉孩子!”陸蘊軒罵罵咧咧地停下了手中的重機槍,立即指揮手下的幾個倖存的傷兵來把氣息奄奄的張朝才替換下去。幾個頭上、胳膊上纏着繃帶的士兵立即從石牆后竄出,試圖上前把張朝才從機槍上扯下來。陸蘊軒見狀,忍不住一腳踢翻了其中的一個,喝罵道:“你是沒長眼還是沒長腦子啊!沒看到他的手掌和肩膀上的肉都和槍管連在一起了么?這麼生拉硬拽,這雙手還能要麼!”
“趕緊找些水來!”老軍醫轉身吩咐其餘的幾個傷兵道。但是大夥找了一圈也只找到了幾個被子彈打成篩子或者被炸彈炸得嚴重扭曲變形的軍用水壺過來,愣是沒找到一滴水。
“沒辦法了,只好用尿來降溫了,小張你忍着點!”陸蘊軒皺着眉頭說道,“你們還愣着幹啥?還不趕緊撒尿!把尿都給我撒到還能用的水壺裏,等一會兒冷卻槍管,救下小張就全靠它了!”說罷拿起一個有些扭曲變形,但好歹還能使用的水壺,開始收集尿液。
不一會兒大夥就各自尿了一壺,陸蘊軒小心翼翼地把一壺尿液澆在了張朝才手掌和槍管的連接處,淡黃色的尿液甫一接觸微微發紅、熾熱異常的槍管,頓時化作了水汽迅速地蒸騰起來,空氣之中瀰漫著一股刺鼻的尿臊味。
“啊呀!”張朝才慘呼一聲,雙手頓時從槍管上脫離了下來,饒是如此也是撕掉了不小的一塊皮肉,此刻的手掌之上皮焦肉爛,血肉模糊,都是大大小小的水泡,皮膚一碰就會脫落下來。其餘士兵見狀,也紛紛把剩餘的尿液傾倒在他的肩頭之上,終於在用掉了三壺尿液之後,把張朝才從熾熱的槍管之上給拉了下來。
幾名傷兵七手八腳地把張朝才抬到了石牆後邊,張朝才剛一躺下喉嚨里就發出了呼哧呼哧的響聲,好似老牛喘氣一般,接着就哇的一聲吐出了一大口黑血。四周的幾個傷兵見狀嚇得腿肚子發軟,任憑陸蘊軒如何呼喝,再也不願意去托槍管了。
“現在要抓緊時間給他塗抹藥膏,纏上繃帶止血,不過他一直都在嘔血,估計內臟被震傷了,如果發展成了內出血,就麻煩了。”老軍醫一邊用略帶河北唐山口音的官話絮絮叨叨地說著,一邊從身上背着的醫藥箱裏拿出了一個黃褐色的小藥瓶以及一把醫用剪子,開始小心翼翼地剪開張朝才肩膀和已經與皮肉粘連在一起的軍服。
“啊……啊呀……驢……驢日的!”張朝才的肩膀上伴隨着裁剪而下的軍服,撕扯下了一大片枯焦翻卷的皮肉。頓時殷紅的鮮血從焦黑的皮膚傷口裏流淌而出,口齒不清的張朝才也開始意識不清地咒罵、掙紮起來。
陸蘊軒正在用還算完好的幾個沙袋堆壓在重機槍槍口上,防止馬克沁擊發時上下跳動影響精度,聽到張朝才的哀嚎聲,立即轉過神來沖那幾個早已經被嚇呆的傷兵吼道:“都是上過戰場的老兵了,沒見過血么!還不趕緊上去幫忙,跟個棒槌一樣傻站着幹啥!”那幾個傷兵都是當地保安團的民兵,都是被拉壯丁拉過來的當地農民,經歷了一個多月的簡單培訓,學會了簡易的步槍操作維修以及修築工事的課程之後,就被編到了各級國軍的隊伍里,戰時負責彈藥運輸和修築共事的任務,這次戰事吃緊,人手不夠,才給他們發了槍械,讓他們擔任火力掩護的任務,結果在日軍的第一輪炮擊過後就死傷大半,這倖存的幾個人早就嚇得面無人色了。
這幾個人被陸蘊軒吼了一頓,當下恢復了一些神志,連忙過去按住了張朝才的手腳,不讓他扭動掙扎,然後老軍醫開始用醫用酒精給傷口消毒,開始從那黃褐色的小藥瓶里傾倒出一種類似油脂的東西塗抹到張朝才雙手、肩頭被嚴重燒傷的傷口之上。
突突突突!馬克沁重機槍雖然被沉重的沙袋掩住了槍頭,但是每當一排子彈橫掃出去的時候,后坐力還是使得槍口上揚,有半數子彈都直接飛上了天。陸蘊軒一邊低聲咒罵著,一邊瞥了一眼身後,看到老軍醫在將那種不明的藥物塗抹在張朝才身上,忍不住詢問道:“你這是什麼‘靈丹妙藥’啊?味道怎麼這麼刺鼻?”
“哦,這是耗子油。”老軍醫一邊塗抹着一邊頭也不抬地說道,“是用剛生下來沒兩天的三四隻小耗子混合四兩香油炮製一個禮拜熬成的。能治療燙傷、刀傷,結疤快,還能清涼散熱,去癢去痛。這可是民間秘方啊!”
“你到底是國軍的尉官軍醫還是走江湖賣膏藥的江湖郎中啊?”陸蘊軒看了一眼那黏稠的耗子油,想到那玩意是由活生生的小耗子釀製而成的就忍不住感到一陣噁心,連忙轉過頭去,操作機槍。而老軍醫的這個耗子油似乎也十分靈驗,塗抹在傷口上之後,張朝才頓時感到一絲清涼去痛的感覺通過傷口沁人心脾,頓時停止了哀嚎,枕着一名傷兵的胳膊,沉沉地昏睡了過去。
此時的無名高地,整個一連陣地在日軍的數輪炮擊后,空氣之中瀰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怪味,槍炮彈藥的硝煙味,沙袋破裂飛揚的塵土味,士兵屍體的燒焦味,肝腦塗地的血腥味,各種味道混雜在一起,鑽入人們的鼻子裏,直衝腦門。
日軍一輪密集的火力壓制剛剛結束,中國軍隊剛剛冒出了一個頭,從陣地內將陣亡的士兵遺體運出坑道,日軍的下一輪炮擊伴隨着再次呼嘯而上的步兵,又一次傾瀉在了他們頭上。各種口徑步兵炮、迫擊炮發射的榴彈密集而猛烈,整個山頭陣地超過一半的工事、火力點已經被炮火摧毀。炮擊讓整個陣地之上四處着火,燒焦的木排、彈藥箱、屍體發出劈劈啪啪的爆裂聲,騰起陣陣黑煙,嗆得人直流眼淚。空氣之中瀰漫著炙烤松枝的檀香味以及屍體燒焦的烤肉味,整個陣地之上好像在舉辦一次大型的燒烤聚會。有些士兵聞到這人肉的香味,忍不住嘔吐起來。
猛烈的炮擊一停,剛剛被中國士兵頑強壓制下去的日本步兵就又一次跟隨在奇哈坦克和97式三輪摩托車身後,在重機槍和單兵擲彈筒的火力支援下發動了進攻。前頭有奇哈坦克和架設在97式三輪摩托車上的機關槍支援,身後有70毫米曲射步兵炮提供火力壓制,此時的日軍進攻部隊兵力和火力都佔據了壓倒性的優勢,雖然一連的士兵依舊在浴血奮戰,但是陸蘊軒心裏也清楚,日軍拿下這個山頭只是時間問題。
與此同時,三排副排長李得勝終於來到了趙勝才身邊。他剛蹲下身子,就有一排日軍的機槍子彈從他腦袋頂上幾乎擦着頭皮飛過,其他三名士兵此刻也是紛紛挂彩,三人罵罵咧咧地舉槍向著圍堵過來的日軍扣動着扳機,掩護着李得勝和趙勝才。
“一排長,你還能自個兒站起來么?”李得勝看着滿臉血污、雙腿血跡斑斑的趙勝才詢問道。
“不行了,左腿讓小鬼子的三八大蓋咬了兩口,估計不是傷到骨頭就是傷到了肌腱,現在腿上根本使不出一絲力道。這裏危險,你趕緊帶領弟兄們撤回連部陣地,我估計三排的陣地也快支撐不住了。”趙勝才看了一眼密密麻麻好似蟻群一般向著一連陣地仰攻上來的日軍,無奈而悲壯地說道。
“一排長你在說什麼傻話?弟兄們這麼拚死就是來救你的,現在到了近前,你卻不肯走,弟兄們的血不是白流了么?不行,說什麼我也要把你背出去!”李得勝雖然個子不太高,但卻是個驢脾氣,當下頂起牛來。
“我現在不能獨立行走,如果誰背着我撤退,目標就大了,現在四周都是日軍的機槍手和狙擊手,到時候背上我,咱們一個都跑不了!我現在以中國國民革命軍少尉排長的身份命令你,給我留下一顆手榴彈,然後帶領弟兄們撤回三排陣地!”趙勝才斬釘截鐵、毅然決然地說道。
“這個命令請恕我無法服從!得罪了!”李得勝忽然一個箭步上前,對準趙勝才後頸就是一記手刀,滿是厚厚老繭的大手一掌擊在了趙勝才的脖子上,趙勝才只覺得眼前一黑,呼吸一窒,當即癱倒在地,人事不知。李得勝當即抄抱起昏迷過去的趙勝才,一把扔在了自己的肩頭上,提起自己手中的中正步槍,向著自己四周的三名士兵招呼道:“弟兄們,交叉掩護,我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