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青衣小童
陸府。
二管家趙宏靜靜地站在書房中,臉上略顯悲戚,眼帘微垂,目光剛好看到長褂下的鞋尖,讓人不知內心在想什麼,在外人眼中,楊晉的死,他無疑是最大的受益者之一,短短半個月時間,已儼然成了陸府的大管事。
他一手操辦楊晉的喪事,這些天大夫人對他的辦事態度頗為欣賞,曾當著下人們的面誇獎二管家辦事穩重,言下之意非常明顯,她想拉攏二管家,但當時這位二管家並未像下人們想像中對大夫人感恩涕零,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顯得很平靜。
“老爺,事情查清了,富貴賭坊的李興買兇殺人,今日已明刑正典,大管家總算可以安息了,縣令趙大人正在大堂等着吩咐,老爺是否見見?”趙宏低聲道,生怕打擾正在寫字的陸信。
陸信握筆的手一頓,使原本一橫變得傾斜,他皺了皺濃密的眉毛,良久才道:“你讓他走吧,此案到此為止,不要再查了。”說完目光有意無意從趙宏身上掃過。
待趙宏的身影走遠,陸信才把目光收回,慢慢地把桌上的宣紙從龍紋鎮紙下抽出,上面其實只寫了一個‘子’字,而且最後一橫都寫彎了,他凝視半晌后,又若有所思地把那張紙放了回去。
陸子鋒從紫雲閣回到陸府時,天已微暗,闔府上下都亮起了燈火,殷季還蹲在老式木門前修理門檻。
神色疲倦的陸子鋒讓殷季打來一盆熱水,慢慢地擦拭着臉,使熱氣盡量刺激着面部血液,覺得心情舒暢不少。
隨意地問着殷季府中的事,殷季神色奇怪地道:“下午二管家來過。”
“哦。”陸子鋒輕聲隨口應道。
“他托我向少爺轉告一句話,兇手已落網,後天是大管家出殯的日子,少爺您應該過去送送。”接過陸子鋒手中毛巾的殷季道。
陸子鋒思索片刻,隨即洒然失笑,看來趙宏已經查到了些事,他本就沒打算能瞞過所有的人,況且他早有算計,就算他們真能查到,有李興與賴三在前面擋着,只要他矢口否讓,又誰會相信曾為殺人兇犯的賴三。
雖不明白二管家為何替他隱瞞,但來而不往非禮也,笑着道:“你讓人把我新做的椅子給二管家送去,並替我好好謝謝二管家。”椅子是陸子鋒閑來無事時根據後世的搖椅做成,秋日裏,坐在發出吱吱聲的椅子上,看着夕陽漸漸落下,不失為一種享受。
送去的椅子二管家收下了,大管家的喪事辦完了,陸府重新回到忙碌安寧的生活中,連討論陸家三少爺的話題也消失在眾人口中。
晨曦初露,地上泛着白色,晶瑩剔透的露水掛在黃色葉尖直欲往下滴,在陽光照映下,散發著五彩斑斕的光艷,這是霜降后迎來的第三場寒霜,陸子鋒身上比往日多了一件淺藍色外套,襯托着因攀登而紅暈的臉,此刻顯得英氣逼人。
與日漸寒冷的天氣相比,前往千佛寺的路上人流如織,從下往上望,上千階的石階像條盤旋卧伏的長蛇,曲折地延伸在滿山黃葉中,人群則像灰白色帶子的黑色斑點,密密麻麻而又充滿動感。
陸子鋒與殷季兩人正隨着人群往上爬,日頭漸漸高懸,陸子鋒已沒初時的悠閑,鼻尖上隱現汗跡,氣息凌亂粗重,看着從旁而過,安閑坐在轎上的富貴老爺與嬌太太小姐們,不無惡意詛咒他們小心顛簸而滾下階梯。
後面的殷季更是不堪,雙手按在顫顫悠悠的雙腿上,低頭狠狠地喘着氣,與酷暑下的癩皮狗有幾分相似,“少……少爺,我們歇會兒吧。”說完可憐兮兮地望向陸子鋒。
今日千佛寺大開山門,迎接聖上御賜給寺中的佛像,佛像是送給濟達禪師百歲壽辰的賀禮,高僧見過,但年滿百歲的高僧陸子鋒還真未見過,所以他也來湊湊熱鬧。
陸子鋒早把先前一次登上山頂的誓言拋之腦後,順勢坐在水漬未乾的石階上,不顧形象地揉着發酸的腿部肌肉,迎着清風倍感暢快。
幾個路過的年輕士子從他們身邊走過時,目光明顯透着不屑與鄙視,甚至其中的一個年輕人還特意冷哼一聲,才慢騰騰地走過去,陸子鋒暗罵,你丫有病吧,我走累了坐下休息,又礙着你什麼,但臉上卻帶着微笑,併發出一聲輕笑,剛好可以讓路人與幾個年輕士子聽得清清楚楚。
路人與幾個士子紛紛轉頭側目相望,只見坐在階梯上的少年,眼中帶着戲謔的笑意望着年輕士子們,落在他們眼中無異於**裸的挑釁,少年彷彿在說,你狠,你一口氣爬上去啊。
年輕士子頓時憤怒異常,個個熱血沸騰,像吃了春藥的公牛隻想快點登上山頂,然後來證明其實自己不用藥也一樣威猛,腳下步子大了起來。
可惜,現實與理想之間的差距太大,幾人沒走多遠,便覺得兩股顫顫,不由自主地慢下來,剛才冷哼的年輕人更是怒火攻心,急躁間把腳扭傷了,另幾個士子就順坐下,爭着看年輕人的傷勢,笑聲從不遠處傳來,顯得格外刺耳,士子們只好無奈地瞪了一眼發笑的陸子鋒,路人們亦發出會心的笑意。
慢慢地走累的人,也學着陸子鋒與殷季三三兩兩坐在石階上開始歇息,由此形成了一道奇異的風景,在半山腰處,每隔幾層石階便有兩三人坐着聊天閑聊。
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有商機,精明的小販們很快抓住機會,把木櫃箱中的零食與一些小玩意賣出,伴隨着清脆的銅錢聲,小販們的臉笑得都能滴出油來,可見他們今天賺得不少。
“讓開。”一名二十齣頭的俊美青年指着坐在石階上的陸子鋒幾人粗魯地喝道,原來陸子鋒與七八個賣完東西的小販並排坐在石階上閑聊,旁邊僅留一條單人過道讓行人通過,青年人與身後的三頂轎子生生被擋在一丈左右處的平地上,青年人大聲喊了幾聲見無人理睬,直接下轎暴走。
仿若未聞的陸子鋒繼續與小販們大講生財之道,可小販們瞧着衣着華麗的青年人,臉上頓生惶恐不安,紛紛起身讓道。
“你耳朵聾了?我家少爺叫你滾開。”青年人身後竄出一個尖嘴猴腮的青衣小童對着仍紋絲不動的陸子鋒怒罵道。
陸子鋒臉上的笑容突然斂去,緩慢站起身子,拍拍粘在衣服上的塵土,走到青衣小童跟前三步距離才停住腳步,眯着雙目冷冷地朝青衣小童瞧去,後者像被針了刺般生硬地把未出口的髒話咽回肚中,忍不住後退幾步,心中湧起一陣莫名的寒意,結巴道:“你…你想幹什麼?”
“不…不想幹嘛。”學着青衣小童的語調,陸子鋒像扮鬼臉嚇到別人的頑童般肆意地笑着。
青衣小童雙目噴火,急道:“你…你知道我家公…公子是誰嗎?”越急他越是結巴,臉色漲成青紫色,青衣映襯下的尖臉愈顯猙獰。
與青衣小童的急躁相比,陸子鋒顯得淡然閑適,眼中透着幾分捉弄,怯弱地小聲道:“是…是誰?”眾人終於忍不住哄然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