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18
冰冷的話語緩緩自陌生唇齒間流出:“是心肌梗塞,我們儘力了,送來的時候就已經呼吸微弱,做了心臟復蘇,生命跡象反而流失的很快,人在裏面,進去看看吧。”
“你開什麼玩笑?”這是雪詩說出來的第一句話。
醫生目光詫異的掃了她一眼,淺藍色的口罩遮去了他大部分面容,見過太多生生死死,便已經麻木,就像法官見過太多糾紛,交警見過太多事故,都會麻木,每天重複同樣的事,別人眼中生離死別的大事,在他們眼裏不過是一項工作而已。
從沒得到病患家屬這樣的回答,他們大都呆愣原地,或漸漸癱軟下去,嚎啕大哭,或輕聲啜泣,眼前的女子,卻冷靜的讓人害怕,只是冒出一句這樣不合時宜的話,他開玩笑?他怎麼會開玩笑?他怎麼會拿病人的生命開玩笑?她開什麼玩笑!
朵馨站在一旁,去拽雪詩的胳膊,因為她整個人都站在醫生面前,擋住了他的去路。
雪詩卻根本不理會,依舊冷冷的對醫生說:“到底怎麼樣了?”
整間屋裏的醫護人員全都面露不耐,朵馨加重力道拉她,她卻像是瞬間清醒,甩開了她,給醫生讓出路,瘋也似的衝進急診室,母親的面容安詳溫和,由於尿毒症而固有的蠟黃臉色,不知為何忽然消失了,雪詩看着她,像是看到自己出發去英國之前的那個母親,隱忍,安詳,面色紅潤白皙,靜靜的在那裏,給你關懷,給你愛護。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自己費了多大的勁才將她從死神手裏贖回來,為此搭上整個規劃好的人生,為此搭上了自己的身體。
為什麼就不能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雪詩站在那裏,想着半生間許多過往,時光飛速流逝,容顏漸老,滄桑畢現,那個嚴厲不苟一笑的父親,那個很傻很天真的弟弟,那個慈愛安詳的母親,都去了哪兒?
所有的那些埋怨,那些恨意,那些不甘不願,全都變作思念與悲痛,怎麼可以,全都棄她而去?
亮如白晝的房間裏,護工站在一旁,朵馨攬着她的肩膀,雪詩獃獃站着,頃刻泫然,泣不成聲的喃喃自語,“他們都走了,我怎麼辦?我怎麼辦。。。。。。。
“別哭了,別哭了雪詩。”朵馨站在一旁,亦是淚流滿面。
她想起第一次見到雪詩,她蹲在電梯裏,穿紅色裙子,泣不成聲,臉上濃墨重彩的妝容已經花的不成樣子。
那一刻,彷彿是看到自己,第一天步入紅塵的樣子。
也是這樣傷心欲絕,躲在角落裏哭泣。
那時候,她還像個少女,帶着羞怯與茫然,在那花花世界中橫衝直撞。
風月場所自有風月場所的無情,她後來知道雪詩是為了母親出來做的時候,心裏不知是什麼滋味。
自己為了一個男人,斷送未來,斷送希望,甘願在愛情里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如若父母知道自己這樣過活,會是什麼反應?
她不敢想下去,以前總覺得一切都是負累,對母親的精神失常,父親的酗酒鬧事煩不勝煩,可現在,她不敢想像,這世界再沒一個親人,只剩下她自己,那要怎樣繼續下去?
是啊,孤兒數不勝數,但到底是經過怎樣的巨痛才會熬過來,她不想她與雪詩也受那樣的痛苦,只因在這世間,受得苦楚已經太多。
夜深的時候,尹修給朵馨打來電話,小南依舊沒有消息,他破天荒的又問了句雪詩怎樣。
朵馨嘆口氣,如實說道:“她媽媽去世了,現在已經精神崩潰,受不得一點刺激。”
“她弟弟不是自然走失,你先不要告訴她。”尹修在電話那端沉聲道。
朵馨頓覺心裏一震,聲音都顫抖起來,“不是自然走失?那是什麼?”
尹修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憊,只是淡淡說道:“現在還不確定,你回來一趟吧,有些東西你先看看。”
“什麼東西?”朵馨問。
“來了不就知道。”尹修不耐煩道。
朵馨被他噎的一怔,訕訕掛了電話,要不要這麼凶,神經病。
心裏腹誹半天,卻還是覺得該過去一趟,他的語氣那樣認真,不像是開玩笑,要自己看的東西,大概也是關於小南的,不然不會這樣着急。
可是雪詩。。。。。。她扭頭去看坐在長椅上那抹纖細的身影。
自從母親被推入太平間,雪詩就一直獃獃的坐在長椅上,不肯離去,明明知道現在最重要的應該是先去找小南,可就是渾身一絲力氣都使不上,只想離媽媽近一些,在近一些。
怎麼就會這樣突然離去?心肌梗塞。。。猝死。。。那些可怕的醫學術語,短短几個字,便斷送了一個人幾十年。
從自己可以出國的那一刻,便想着有朝一日讓他們全都過上好生活,成為這個家的主宰,再也不要全家人圍着父親打轉,任由他頤指氣使,在堅硬冰冷的人,終有一天會老去,她等待着那一天到來,等待她強大起來,而父親卻漸漸萎靡下去,不得不依附她來生存。
這樣倔強陰暗的心理,從不為人所知,可就是這樣的想法,支持自己一路走來。
努力的學,努力的考,努力的逃開陰暗的家。
這一切終於實現的時候,他死了,死了那樣突然,那樣決絕。
將她瞬間拖了回來,在見不到霧氣昭昭的倫敦與牛津,在受不起那純良美好的愛。
生活是如此不如意,這樣的不如意。
朵馨走過來,輕聲說:“雪詩,我有些急事,要先離開一會兒,你自己行嗎?”
她抬起頭,滿目茫然,遂無聲點頭。
朵馨也走了,世界只剩自己了,是自己一個人的了。
走廊里人影棟棟,剛才從急診室出來的醫生已經卸下口罩,英俊儒雅的面孔露出來,那樣白的膚色,與醫院慘白的燈光相映襯,像是從天堂下來的使者,一步一步走過來。
見到雪詩還坐在那裏,眼神里不如驚詫。
他是要去急診室拿藥品,想起剛才女子的反常舉動,和現在面如死灰般的表情,心裏升起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
經過她身邊時,本想說句節哀,可嘴唇蠕動,卻硬是沒有張口說出來。
再次從急診室里出來時,女子的身影已經消失,他不免有些悵然,為自己不曾說出口的一句話。
樂義誠接到雪詩電話的時候,除了驚訝還是驚訝。
夏彥瘋狂找了他們一天一夜,他是知道的。
他算計好了一切,唯獨沒有算到邵厲言對這女孩有了感情,而且貌似很深。
除了震驚,他們這幫人大概沒有別的情緒,知道他不喜歡夏彥,只是都不明白夏彥究竟哪點不好,那樣出色的女人,頭腦,智慧,美貌,性格,善良,男人需要的,她身上全都有。
可他偏偏不放在眼裏,從小到大,他都沒有將她放在眼裏。
年幼的時候有秋涼,秋涼死了之後,以為他那樣不可一世的人,再不會動凡心。
卻沒有想到,區區一個坐。台妹,竟讓他動了干戈。
成雪詩說,“樂先生,你可以聯繫到邵先生嗎?能否讓他給我回個電話?”
他當然可以聯繫到邵厲言,也只有他可以聯繫到。
“他不是和你在一起嗎?”樂義誠佯裝詫異,明知故問。
雪詩走在路上,寒風像刀子一樣,犀利無比,貫穿整個身體。拿着手機的手已經發木,像是不屬於身體的一部分,冰涼疼痛。
“沒有,昨天他去上班,到現在還沒有見面,電話也不通。”她說。
在凌晨時分給樂義誠打電話,實在是迫不得已,沒有辦法。
前天晚上那些纏綿,像是一場夢,睜開眼,本以為不會有天亮說再見的悲劇,下午還有通電話,怎麼到現在就如人間蒸發般,連一絲消息都沒有。
她有給自己的司機打電話,司機只說不知道先生在哪裏,連陳姐也是語氣茫然。
原來她與他之間,不過只靠一個不確定的電話,與一些不相干的人相維繫,如果他要消失,自己又怎麼會找見他。
到底還是不信,不甘心,更是已經亂了陣腳,只求有個人能幫自己。
所以將電話打去樂義誠那裏。
撥的時候,甚至不曾在意是什麼時間,直到聽見對方睡夢迷離的嗓音,方才如夢初醒,但接了總比不接強,該問的還是要問。
“是嗎,我也沒和他聯繫過,我幫你問問別人吧。”樂義誠隨口道。
雪詩卻像是抓住最後一根稻草,聲音顫抖,“謝謝您了。”
黎明之前的黑暗到來,滿月下面的啟明星發出奪目的光彩。
折騰了整整一宿,饒是鐵人,也會疲憊。
雪詩將手插進大衣兜里,想要過馬路去攔輛車,真的在也撐不下去,要回家吃些東西,睡一小覺,只要一小會兒就行,還要起來去找小南,二十四小時已經快到了,可以報案了,有了警方的幫助,一定會找到他的,她想。
馬路對面的紅燈亮起,路上卻並沒有車輛。
她連望都沒有張望,便不顧紅燈,橫穿了馬路。
琥珀色的刺眼燈光夾雜着刺耳的汽笛聲,撲面而來。
電光火石間,她只感覺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