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舞姬
康定十六年,七月,渝州。
這裏是位於雲滇郡的一座城池,亦是我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
宮府,雲滇首府,只因宮老爺宮廷宗是雲滇首富。
指尖緩緩掠過劍尖,我挑眉瞧着底下的華服男子。
此時的安岐陽正說得高興,他手上的摺扇誇張地煽動着:“阿袖,你跳舞其實一點都不好看,不如今日讓本少爺親自教你……呵,我開玩笑的啊,你能不能別拿劍指着我?”他本能地用摺扇擋住自己的臉。
我輕笑一聲,將手上的長劍收起,不過是跳舞時用的假劍罷了。
安岐陽收起摺扇追上來,在我的耳畔軟軟地叫:“阿袖。”
我沒有回頭,只道:“表少爺沒事做也不必日日與我們這些下人廝混在一起。”他是丞相公子,丞相夫人與宮夫人是親姐妹,丞相就他一個兒子,寵得不得了,是以,他喜歡到處跑,亦無人管他。
而我,不過是宮府一個舞姬,因為舞姿獨特,才被老爺喜歡。
一路過去,宮府的下人瞧見了他,都畢恭畢敬地行禮。他也不理,只笑着道:“聽姨父說,過幾日許大人要擺一桌宴席,還要你過去跳舞么?”
我微微一怔,倒是不想他還關心這個。許大人將此事交給老爺,自然也是看着老爺的錢財,若不是老爺與丞相有關係,怕許大人看中的,還不止這些。如今,倒是偶爾那些看似有好處的甜頭叫老爺出點錢,倒是也算規矩的。
見我只點了頭,安岐陽似乎開始興奮了,用摺扇擋住嘴,小聲問:“姨父要你跳《凌波》么?”他問的時候,眼睛亮了亮,“究竟是什麼客人,能讓許大人和姨父如此。”
我嗤笑一聲,道:“這世上還能有誰能讓表少爺您覺得稀奇的?”他是丞相公子,什麼達官貴人不曾見過的?
他也不惱,只皺了眉問:“阿袖,這個世上,真的有人可以跳得出《凌波》么?”
腳步微微一滯,《凌波》一舞,便是以滿池荷葉為舞台,舞者踏足於池中的荷葉而舞,能跳此舞者,必是身輕如燕。傳說,只有龍女才能跳得出《凌波》。
很顯然,這世上是不會存在什麼龍女的。
斜睨瞧了安岐陽一眼,我“撲哧”一笑:“表少爺以為呢?”
他的臉色微微一僵,只道:“方才我問了姨父,他說連他都不曾見過的。”
我只笑不語,老爺自然沒有見過,此舞,我只在一人面前跳過。
那已是三年前的事情了,是了,好似是八月,也是這個季節。
低頭淺笑,我想起來了,是八月十五,圓月卻被厚厚的雲層蓋住,是以,那是我活了十多年,見過的第一個沒有月光的“月夕節”。
我在堰湖上赤足而舞,漆黑的四周,只聽得見我足尖點水的聲音。卻在那時候,突然“噗通”地一聲巨響,一人翻入湖中。我大吃一驚,卻不見那人探出身來,這才暗叫不好,忙潛入水中救人……
“阿袖?”突然聽人叫我的名字,一隻手晃過來。
我幾乎是本能地抬手狠狠地拍開,那人吃痛地皺起眉頭,便聽夫人的聲音傳來:“大膽,竟敢出手打表少爺!”
我猛地回神,瞧見夫人已經急急上前,小心地拉過安岐陽的手,他的手背已經微微見腫。我這才想起,安岐陽身上的“皇子病”來。
得了“皇子病”的人,身子金貴得不得了。
不得勞累,也受不得涼。即便病了也不得用藥,聞了藥味會吐。身上穿不得麻衣粗布,只能是絲滑柔順的上好錦緞,否則會起一片片的紅疹。
我低着頭,悄然看過去,以往只聽過,卻不想,竟比傳聞中的還要嚴重。
這種病,不會致命,卻也是藥石無醫。
據說他是遺傳了丞相夫人,而丞相夫人,在生他的時候,沒有挺過來,死在產房裏。是以,丞相才對他愈發縱容,這大約,也是他對亡妻的補償。
誰都知道,得這種病的人,是生不得孩子的。她必然是太愛,才能做得如此。
夫人的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她沒有兒子,一直將他視如親子,最是看不得他受苦。她瞧着我,厲聲道:“真是不要命了,連他你也敢動手!”她說著,抬手便要打下來。
我一驚,卻是也不躲。
躲了,她便會叫人擒住我。以往,她教訓府上下人的時候,每每如此。
“姨母。”安岐陽擋在我面前,忙笑道,“小事罷了,不必如此。”
“岐陽,你別攔着,這丫頭不教訓,她便不知道輕重!”夫人將輕將他拉過去,再次欲打下來。
“娘,住手!”身後,傳來宮傾月的聲音。
我心下一喜,回頭,瞧見她提着裙擺小跑着上來,我小聲道了句“小姐”。她示意我別說話,只上前道:“娘,不管阿袖做錯了什麼,您如今也不該罰她。您別忘了,過幾日許大人設宴,可是要她跳舞的。她出差錯不要緊,可連累宮府就得不償失了。”
聞言,夫人的臉色一變。
安岐陽忙道:“表妹說的是,再說我也沒事。”
宮傾月瞪了他一眼。
夫人這才放下了抬起的手,只道:“這次姑且饒了你,往後若再如此,可仔細你的皮!”她說著,轉身道,“跟姨母走,你爹來了消息,說過幾日就來渝州了。”
“我爹要來?”安岐陽明顯吃了一驚,隨即一臉悻悻,倒是也不說話了,只隨着夫人離開。
“沒事吧?”宮傾月回頭看着我。
我忙搖頭,吐了吐舌頭道:“方才,確是我一時間沒注意,傷了表少爺。”
她笑道:“表哥不會責怪,只是日後小心了,我娘可疼他得緊。”
我點點頭,奇怪地問:“小姐好端端的,怎的來了後院?”
她似乎才想起來的原因,回頭看了看四周,小聲道:“阿袖,我要出去。”
瞧見她的樣子,我心中已然明白了。
“我和爹說了整個下午都要在房中練琴的。”她聽起來真開心。
我點了頭:“阿袖知道了,一會兒過小姐房裏去。”
她這才點了頭離去。
她說練一下午的琴,便不會有人進去打擾,她要出去,這琴自然是我幫她去彈。這個與我一般大的宮府千金,她擁有人人羨慕的家世和美貌,卻絲毫不讓我嫉妒。只因,她還是一個那麼那麼善良的女子。我在宮府的十多年,她維護了我十多年。她說,她更希望我們是姐妹,而不是那冰冷的主僕稱呼。
在宮府,唯有在她的面前,我才能安心地去掉那“奴婢”二字。
……
素手撥動着琴弦,緩緩彈奏了起來。
只隔了會兒,便聽得外頭有人敲門的聲音,我吃了一驚,聽得安岐陽的聲音傳來:“表妹,表妹。”
咬着唇,安岐陽當真是一刻都不得安寧。只是此刻,我又如何能開口應了他?
好在門上了鎖,他也闖不得進來。
漸漸的,敲門聲小了下去,我舒了口氣,卻聽得窗戶一陣響動,隨即一人竄至我的身後,笑道:“就知道表妹不在!”
我嚇得不輕,當即撥錯了幾個音,他眯着眼睛笑:“可穩住了,別叫外頭之人聽出端倪來。”他笑着在我面前坐下了,這會子手中的摺扇倒是沒拿,只自顧到了水喝。那右手的手背還是一片紅紅的,讓人看了有些心疼。
“表少爺,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笑着,只道:“阿袖,我們出去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