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啊!”卿鴻猛地咬住唇,那銀馬一個跳躍,差些摔下男子。
“小姐,您想嚇死嫣兒嗎!不分青紅皂白就撲過去,您要救人,可想過誰能救您!還好那位公子武藝高強,您有沒傷了筋骨?嫣兒瞧瞧……天啊!小姐的手臂擦傷,衣服都滲紅了,怎麼辦?怎麼辦?嗚嗚……”
連嫣兒在耳邊連珠炮似的炮轟,她也分不出心神回應了。
正在此時,容韜抓緊馬鬃,雙腿使力夾緊馬腹,下滑的身軀終於穩住,他伏低身子,將重量施壓在銀馬的頸上,對峙許久,銀馬好似累了,鼻孔猛噴氣息,不再瘋狂掙脫,只胡亂在原地跺步。
他赤手空拳馴服了它。
周遭歡聲雷動,卿鴻放下捂住嘴的手,梗在胸口的氣輕輕呼出。
“這位公子好本事啊!”嫣兒自顧自說著,發現銀馬上的男子英姿颯爽,居高臨下仿若天神,正驅着大馬朝她們而來。小姐望住他,他也望住小姐,不好的預感在腦中炸開,嫣兒皺起兩道秀眉。這男子好大膽子,竟敢用那種眼光瞧她家小姐,她記住他的臉了,回頭定要叫人挖掉他的眼。
“喂,你、你想……做啥?”嫣兒擋在主子之前,表情悍悍的,說話卻有抖。那男子不怒而威,但為了小姐名譽,她勇氣十足。
“嫣兒,莫要無禮。”輕斥丫環,卿鴻朝馬上男子微微行禮,聲音持平,“多謝公子相救。”
容韜利落地翻身下馬,緩緩步近,銀馬為他收斂野性,從此認定了主人,它乖順地跟在容韜身旁,仍舊搖頭擺尾噴着鼻息。
“你受傷了。”瞥見她衣袖上的血跡,容韜眉心深鎖。
“小小擦傷,不打緊的。”卿鴻不敢再直視,因眼前男子衣襟開敞,頸下的胸膛袒露出來,自己方才還靠着他,思及此,臉不由得燥熱起來。
她的眼神有股安詳力量,溫柔而慧黠,見她垂下眼眸,容韜竟有莫名失落,才想說些什麼,大街另一頭卻傳來馬蹄雜沓之聲。
“閃開!閃開!別擋着路!”
幾名大漢策馬排開群眾,被護衛在後頭的是兵部的曹雍,平時就愛擺大場面,攀附權貴,對官場上流須拍馬之術已是內行,他瞧見了容韜,急急忙忙翻身下馬,快步走來。
“提督大人。”他驚喜地笑,作了個揖便要拜下。
“曹大人,你我同朝為官,不必拘禮。”容韜淡淡的說。
他的官階在兵部之上,由皇上直接任派,在北疆鞏固龐大勢力,扞衛國土,於國有功,是無數官員奉承巴結的對象。
曹雍將揖作到底,趕忙道:“禮不可廢、禮不可廢。”他抬起頭瞄了眼卿鴻,卻不識得,要不,可就得下跪行朝禮了。
“得知皇上召大人回京,小的欣喜若狂,這一向仰慕大人在北地的英勇戰績,此次領命回京,豈能與大人失之交臂?小的特地命人由西疆找來這匹寶馬,想馴服之後送去提督府,無奈此馬野性深重,傷了幾名家丁,又踹毀圍欄逃脫,小的帶人一路追趕,沒想到因緣際會,提督大人僅憑一人之力就制伏了這匹銀鬃馬,確實是銀鬃馬命定的主人,所謂寶馬配英雄,正是如此。”
“無功不受祿,容某承受不起。”容韜撫着馬頸,掌下銀毛軟而綿密。
“哎呀呀,您受不起,又有誰受得起?”曹雍誇張高喊,“這是小的一點點心意,大人就別推辭,不要嫌棄才好。”
這是一匹難得的好馬,容韜自是清楚,而銀馬由他馴服,他是它認定的唯一主人。若說不喜愛過於虛偽,但銀馬被當成某種手段,容韜想着背後的動機,唇角微微上彎,冷笑着說:“既是如此,容某就恭敬不如從命。”
突來的感覺在心口冒出,些微窒悶,卿鴻略微疑惑覷着他的側顏,說不上是何原因,她竟領略了這陌生男子的情緒,冷淡的溫和中夾帶譏諷,嘴角暗噙不耐,儘管他熟絡地與人交談,此時神態與方才卻是判若兩人,無形中他覆上了面具,藏在裏頭的臉正嘲弄地看着這一切。
“小姐,咱們走吧。”
嫣兒拉着她的衣角,低聲而焦急地催促,卿鴻下意識跟着她的步伐沒入了人群當中。
既是官場中人,虛偽應付的功夫也學會幾分,袖中的手握成拳,容韜忍住脾氣,擺着提督大人該有的架子,“這畜生擾民毀物,整條城南大街凌亂無比,京城重地發生鬧事,皇上若怪罪下來,恐怕不好。”
“大人毋需擔心,小的馬上吩咐屬下幫忙整街,那匹馬兒打壞的東西我照價買,受傷的就給些錢做賠償,這事好解決,皇上怪不下來的。”容韜收下銀馬,曹雍大喜,花點錢財亦無所謂,反正來得容易。
好個骯髒污吏!容韜心中冷笑,語氣卻十分和緩,“曹大人真是設想周到。”
“應該的,應該的。”曹雍連聲道,笑眯了眼,“既與大人在街上巧遇,何不讓小的做個東道,也算是為您洗塵。最近我府里新聘了一名廚娘,做的川菜十分道地,就不知提督大人可願賞光?”
心思輕巧地盪開,容韜回身找尋那名姑娘,才驚覺佳人不在,眼神在群眾當中梭巡,可哪裏有翠衣身影?一時之間,心竟微微失落。
荒唐。他低笑,瀟洒地甩了甩頭。
“大人,您意下如何?”
容韜捉回心神,眼中銳光盡掩,“請曹大人帶路。”
繡閣中,臨窗底下置着四尺見方的織品,空氣寧靜安詳。卿鴻坐在矮凳上,略略傾身專心一致地移動綉針,那是一幅觀音慈相,她手巧心細,一針針刺得綿密,幾縷秀髮擺盪在布面上,和線絲透出同般的光澤。
“郡主!郡主,”稚亮的聲音穿過檐廊,一瞬間,嫣兒小小的身影已衝進房來,興奮地喳呼着:“嫣兒查到了,知道那人是誰了!”
可聽出了驚人內幕。”她瞄了瞄主子,見卿鴻仍無動於衷,便故意提高音量,“原來丫頭的莽撞脾性,卿鴻早見怪不怪,雙手仍仔細地穿刺繡線,心思全在織品上頭,這幅觀音是要奉給太後為禮,要極其精緻才行。
嫣兒接着又說,神情好不得意,“今兒個幾位大官登府拜見王爺,我幫春花送茶過堂,就聽見他們議論着那個人,一時好奇重施故伎,躲在內房屏風後頭偷聽,這一聽,可聽出了驚人內幕。”她瞄了瞄主子,見卿鴻仍無動於衷,便故意提高音量,“原來那男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北提督大人,姓容名韜。”
“哎呀!”綉針失了準頭,狠狠扎進她指中。
“郡主,怎麼了?”
卿鴻趕忙將傷指含入口中,輕輕吮着,一滴血好巧不巧落在觀音慈眉之間,宛如染上硃砂。怔望着織品,她幽然一嘆,弄不懂為何心神不安。
“傷了指頭了,都是嫣兒不好,明知道您要專心刺繡還在旁邊嘻笑,很疼吧?!嫣兒請何大夫過來瞧瞧。”她立刻要走,卿鴻忽然握住她。
“我沒事,別大費周章。”這一針刺得好深,指頭有些抽疼,她用拇指緊緊按住,沉吟了一會兒,努力將語調持平,“方才……你還聽到些什麼?”
“哦?”嫣兒發愣,見到主子泛紅的雙頰,腦筋一轉,“您是說提督大人嗎?”
卿鴻抿了抿菱唇卻不說話,重新拾起針線。
嫣兒呵呵笑着,心裏多少明白。“也沒聽到多少啦!只知道他長年駐守北疆,是皇帝老爺下旨召他回來的,他帶出來的兵驍勇善戰,打得那些蠻子叫爹叫娘、落花流水,見到他都得三跪九叩哩!他那日救了郡主,嫣兒還以為是哪裏來的登徒子,想不到竟是個大人物,聽說在北疆他的話比聖旨還重要呢。”
“嫣兒,這話不能胡說!”刺繡的動作猛地暫停。
“是真的,王爺都這麼說了。”嫣兒還不明就裏。
卿鴻雙眉淡蹙,亂了的神智再也無力挽回,索性停下刺繡的動作,起身步近窗邊,思緒隨那園中彩蝶亂亂紛飛。她從不曾如此,一面之緣竟牽挂至此,某部分的魂魄在與他相凝的剎那為他所攝,想得回完整的自己,可有能力?那日相遇,他的人已如針織,密密地刺在她的心坎上。
“功高震主呵……”並非好現象。卿鴻不由得替他憂心。
“郡主,您在說些什麼?”
回眸,小丫頭正眨着天真的大眼,卿鴻揚了揚唇,靜靜地說:“你不懂的。”
唉,怎麼會懂呢?她嫣兒雖說聰明伶俐,可同郡主這麼一比,硬生生就擠到天雲外去了。嫣兒不求甚解,只是嘻嘻笑着,美目溜了眼即將成品的觀音慈相,又口沒遮攔地驚嘆:“太后若見到這份禮,肯定歡喜得三天三夜睡不着覺,郡主的綉工這般細膩,就是‘流袖織’的平雲紗也比不上了,皇帝老爺還特地頒了塊匾額送給人家,我說啊他該頒給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