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段懷(02)

8段懷(02)

段懷(02)

接下來的幾天,沅芷一直呆在雙溪別墅。

時間如流水般一天一天過去,難覓蹤跡。

她偶爾在榕樹下乘涼,看漫山遍野盛開的花。過了春夏,不是最佳的季節。段明坤喜歡花,她囑了人引進新的花種,等到來年,一年四季都如春天。

有時也想:為什麼這樣千方百計地討好他?

她從他這裏得到的東西,金錢、地位、權利,再繼續並不能得到更多。時間讓一切順其自然,她習慣在他身邊,仰仗鼻息。這種日子什麼時候是一個盡頭?曾經她有機會,白白從指間溜走。

跨不出那一步。

她總算明白他說的那句話——這世上果然沒有等價的交易。

空閑的日子,夏瑾常常和她通電話,翻來覆去不過那麼幾句,她記得最清楚那次是星期天的午後,她在中庭的陽傘下休息。手邊翻一本明星周刊,喝一杯龍井。

“果然被我猜中,這下你又要等一年半載。”她的聲音在電話那頭酥酥軟軟帶着笑,同情成分少,聽來幸災樂禍的意味更多。

“咄。”沅芷啐她,“少惡毒點你要死?”

“你一貫冷靜,我的正宮娘娘。”

“我謝謝你。”沅芷說,她確實是不在意。

段明坤在外有幾個女人,包養過幾個小明星,一點意義都沒有。她每個月靠他的關係拉攏到的生意,就夠她衣食無憂下半輩子。

夏瑾說:“那我們打賭,這次他再幾個禮拜回來?”

沅芷把電話掛了。

剛剛下線,又打進來,她心想這女人真是麻煩,拿起來發現是陌生的號碼。她走到一樓的客廳,電話接通。

那頭是陌生的女聲。

年輕的,像黃鸝,還算有禮。

“哪位?”

“請問是阮小姐嗎?段先生今晚在華庭賓館歇息,我代為轉告。”

原來他已經回到九龍山。

沅芷說:“麻煩你。”

“忘了介紹,我是Anda,他新收的乾女兒。”

“我知道,我們一個月前在青竹會所見過。”她說,“我們還合過影。”

“……你認錯了。”那頭倉皇狼狽。

還要杜撰點什麼調戲她,段懷從二樓的迴旋樓梯上下來,她說:“那就這樣,再見。”

收完線,他正好走到她面前。

“誰打來的?我‘小媽’、‘小小媽’、還是我‘干姐姐’、‘乾妹妹’?”

她沒說話。

他笑起來:“比你更年輕的,更漂亮的,這九龍山一抓一大把。我要是老頭子,也不在一棵樹上弔死。”

她微笑,點點頭:“對,你說的對。”

“你想嫁給他,不容易。”

“你討厭我,這是個大問題。”

“你知道就好。”他說,“趁早滾蛋,大家都省了麻煩。”

沅芷覺得好玩,細細的眉又吊梢舒展。

段懷不明所以:“你笑什麼?”

“我笑——”她走近他,伸出小指揚了揚,“你啊,還是這個。而我——”她勾勾食指,“起碼是這個。”

“……”

“以五十步笑百步,那也是有一半的距離的。”她說,“至於你,還得學。”

“……”

沅芷說:“別這麼看着我。”

“你從來都把我當小孩。”

“你不是嗎?”

段懷轉身朝餐廳的方向走,傭人出來,被他的臉色嚇住。沅芷在後面說:“李姐,去端碗冰糖蓮子羹。”

李姐放下手裏乾的活,不清楚始末。

沅芷說:“現在有人怒火攻心,他需要降降溫。”

這一次,夏瑾猜錯,下午三點,她接到段明坤那兒的電話。

他的手下告訴她,老闆已經到了山腳下。她問要不要出去迎接,對方說讓她好好獃在屋子裏,老闆說馬上就到。

沅芷坐在沙發里,有時抽煙,有時停下來發獃。陰沉的天氣,窗外烏雲密佈,瀰漫天際。

段懷佇立在餐廳和客廳間的走廊里,隔着很遠凝視着她,她沒看他,盯着細細長長的手指間,一根香煙在燃燒。她的臉就在這樣的煙霧裏,被一圈一圈纏繞。他看到了鮮艷、晦暗,彷彿看到舊時黑白相片里的女人,雪白的臉,濃麗的妝容。

她們一樣面無表情。

他走過去,拿走了她的煙。

她抬起眼帘,段懷把煙狠狠摁在煙灰缸里:“別這麼看着我,你也掐過我的煙。”

“……”

“我討厭別人抽煙。”

“你不是也抽嗎?”

“不一樣。”他在她身邊坐下來,看着空空如也的茶几,“自己抽,味道聞不到,別人抽,心裏悶悶的壓着什麼。”

“……我沒發現過。”

“你從來不注意。”

“……我以後注意。”

傭人送上熱的毛巾,她站起來,按在手裏擦拭,手指上的煙灰或者灰塵,現在又無影無蹤。

低頭時,段懷還在看着她。她先笑了一下:“你吃飯了嗎?”

“你總是問這句話。”

“我是你媽媽,我要照顧你的生活起居。”

“因為你沒別的話說。”段懷別過頭說。

沅芷啞然。

下意識地說這句話,是為了維持自己的形象和身份地位,她的確找不到別的話好說。她的言辭如此匱乏,本來他們的關係不至於這樣。她想這都是她一手造成的,的確沒什麼立場來處處要求他。

沅芷走到陽台上,望向窗外灰濛濛的世界。

下雨了,有車子上山。

路燈驅散黑暗,那麼遠,她看清了車牌。

Z35673。

她看天空中雷雲積聚,雨勢變大,一會兒半山腰的樹林裏,路面變得坑坑窪窪,棕紅色的土壤卷着泥石滾落山澗。

她見過再大的雨,可是秋天沒有這樣的雨。

也許,今年冬天會下一場很大的雪。

門匙“咔擦”響動,傭人從樓上跑下去。她是最後一個下去的,段懷跟在她後面,難得地沒有對她冷嘲熱諷,依舊冷漠,“還以為你會第一個下去。”

“我以為你不會下去。”

他一步一步穩穩下樓梯,他們挨得近,她嗅到他身上些許的汗味。她猜他剛剛劇烈運動過,他熱愛出汗的運動,也許是足球,也許是籃球。這座別墅自帶泳池、花園、溫泉和室內運動場地。

每個人都有自己鍾愛的排遣方式。

比如她愛抽煙,比如他愛出汗。

他們到一樓大廳,段明坤在門口換鞋,隨行的是劉叔,跟了他十幾年的老人。身邊還有三四個保鏢,沅芷過去站好,段明坤由着傭人跪着褪下皮鞋,換上涼拖。

他年輕時跟着上一任老闆走貨緬甸,遭遇關檢,躲在叢林裏三天三夜,留下了陰影,受不得熱。秋天了,他身上穿的還是白色斜紋的綢緞布衣,手中一截紫檀木手杖,輕輕點在地面,握住手杖的大拇指上配着一枚綠玉扳指,數十年如一日。

“坤哥。”她走到他身邊。

段明坤穿好鞋,伸手拍拍她的肩,按住她的肩頭:“瘦了。”

“……”

“這段日子很辛苦?”

“都是小事,不值一提。”

他們在客廳里坐一會,一會兒有傭人上茶。段明坤抬抬手示意她坐下來,然後看着遲遲沒有動作的段懷,轉了轉手杖:“小懷也在。”

少年沒有說話。

“上一次見你,頭髮還是長的。”他看向沅芷,沅芷說,“他參加了籃球隊,剪短了。”

段明坤點點頭:“我記得,你和我說過。”

他說:“剪短了好。”

沅芷在他身邊的位置坐下來,接過他的手杖,有隨從呈上紫色的雕花木盒子。打開,她取出裏面的布巾,仔細擦拭。

“如果沒有別的吩咐,我先回去了。”段懷說。

“你等一下。”

段懷在拐角的地方停住腳步。

段明坤走到他面前,向後揮揮手。沅芷看他們一眼,指揮一干人退出了客廳,最後只剩這對父子在這裏。

“你恨我嗎?”

“……”

“我知道你心裏有怨。”

“……”

“這一趟去箱根,我帶你母親回來了。”

“……”

劉叔捧着正方形的盒子走上來,段懷看着盒子,接過來。裏面是骨灰罈,還有她生前的最後一幀相片。

相片上的女子對他微笑,黑白照,沒有色彩。

“她生地太過艷麗,所以走的時候對我說她想照沒有顏色的。”段明坤走到他身邊,撫摸照片上的女子,看着他,“小懷,你和你母親長得像。”

“……”

段明坤說,“我和她結婚的時候,正好是櫻花樹開的季節。有看相的告訴我,長成這樣的人生性涼薄。我不信,結果她真的這麼走了,連聲招呼都沒打。”

段懷撫摸母親帶笑的臉,彷彿看到遙遠的時空裏,她對他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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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羈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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