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段懷(03)
段懷(03)
夜裏醒來,沅芷披了外衣,下樓到庭院裏。
這裏月光清冷,台階從門口平台一直延伸到底,榕樹下有人在喝酒,沅芷走到他面前。段懷目光向上:“是你?”
“一個人喝酒?”踢開滿地的酒瓶,她在樹下找了個位置,“不開心?”
他仰頭灌進一大口,酒水順着嘴角淌下來,滾過喉結,滲透衣服。這一口喝得急,嗆出了眼淚。沅芷接過他手裏的瓶子,自己喝一口,皺了皺眉:“真辣。”
“你這女人,不是只喝優質的白葡萄酒、紅酒?”
“我是你媽。”
“下輩子吧。”他揚手扔了酒瓶,摔碎在台階上。
沅芷看滿地的碎渣,一時無言。
“你知道我討厭什麼嗎?”他轉過頭,凝視着她。
他長得像他過世的母親,一樣的鳳眼薄唇,一樣的濃稠艷麗。斜長的筆直的濃眉,眼神風流。她私下裏看過那個女人的相片,黑白照,穿旗袍,高傲仰着的下巴,栩栩如生,不知道生前是怎樣風華絕代的美人?
“你討厭什麼?”沅芷問。
“……不應該是這樣,不應該。”
“……”
更分明不該僭越,他心如明鏡,但是他今天喝多了:“你為什麼不走?為了他的錢,為了他的權?他給你多少,憑你的能力弄不到……”
“段懷。”她按住他的肩膀,“不是我想不想走的問題。沒有坤哥,我現在可能就在街上討飯,這是債。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決定負責,當初我就想明白了,我不後悔。”
“言不由衷。”
她覺得他好像是笑了,他的笑容帶着奇妙的耐人尋常的味道,她站起來,然後他也貼着樹榦撐起身子。
“酒傷身,再難過也少沾。”
他沒回答,望着夜色下的花圃出神。
“你早點休息。”
她要回去了,上了兩步台階,他在她後面說:“我想搬出去住。”
“……”她轉過身。
“反正我留在這裏也多餘。”
“為什麼這樣想?”
“難道不是?”
她想了想,說:“我得請示你爸爸。”
他輕嗤一聲:“阮沅芷,你就不能有點自己的主見?”
“……”
夜色里,她看到陰影里他飛薄的唇一碰一合,聽到他這樣清清楚楚地說:“你有本事,有能力,但你不敢反抗他。
你就像他養在籠子裏的金絲雀,不同的是,你有利爪,不過打不開籠子。
你和她們,沒有本質區別。”
“……”
“我看不起你。”
我看不起你……這句話變成一個魔咒,縈繞在她耳邊,一直到次日,兩個很大的黑眼圈。
段明坤在後院的日式茶室里招待客人,她負責工序,煮茶時失手掉了茶餅,熱水從鍋里濺出。她馬上縮回手,燙傷的地方起了紅,火辣辣的灼痛。
“怎麼這麼不小心?”段明坤拉過她的手看了看,“等會兒讓劉叔去拿點青草膏。”
“用不到那個,我自己用冰塊敷一下,很快就好。”她抽回了手,在他身邊跪坐下來。
“說起來,這地方很久沒來了。”沅芷說出自己的疑惑,“這是招待什麼貴客?”
“是自家人。”
“您還有親人?”沅芷說,“從前沒聽您說起過。”
“現在還不是,以後就是了。”段明坤看看她,拍拍她的肩膀,“你要像照顧小懷、正東一樣照顧他。”
“……”
門外有腳步聲,沿着台階漸漸傳近,隔着移門,她聽到劉叔的聲音,卻遲遲沒有另一個人的。半晌,劉叔在門外說人到了,移門被人從中間推開。
午後,有一束光穿透打開的縫隙,似乎打開一扇新世界的大門,漸漸擴大,她下意識抬手擋住這刺眼的光。
耳邊聽到進來這人說:“我來遲了。”
“茶剛好,小樓,你坐。”段明坤招呼他在對面坐下。
白小樓對他鞠躬,然後看着沅芷,對她點頭:“這位是伯母吧?”
“你這樣叫,她恐怕不高興。”段明坤說,“她一向自詡美貌,不輸給十七八歲的小姑娘。”
小樓會意,卻又為難:“可我若是叫大嫂,不是亂了輩分?”
“文哥算我半個長輩,現在他去了,我就拿你當半個弟弟了。”段明坤想起已故的文靖宇,不甚唏噓,“當年,我、文哥、應雄,我們三個,我是最小的,我還跟着文哥跑過緬甸,出公海,這才轉眼三年時間。”
“三年足以改變很多。”
“說起來,這三年你在哪裏?文哥如果還有留下的舊人,你不妨告訴我,為他們找個棲息地我還是辦得到的。”
“文哥在新安碼頭被圍住,賴三、強子他們當場就被擊斃了,只有我和延安逃出來,後來入了獄。延安比我早半年離開,我暫時沒有他的消息。”他想了想,說,“他一直都沒有聯繫過我,也許他不想再做了。”
“……”
沅芷遞給他倒好的茶,段明坤抬起來,輕輕吹。
雨露,日本茶中的極品,高溫蒸餾殺青,葉長尖細,茶湯清澄。
他抿一口:“味道是好。”他抬抬杯子,“小樓,你也試試。”
白小樓依言啜一口,回味:“是好茶。”
“日本茶清雅,但味兒淡,我更喜歡濃的。”段明坤放下杯子,“我那時候見你,還在上學吧?功課是一流的好。”
“文哥說讀書好。”
“是啊,他自己沒能讀多少。”
“……”
“他年輕時在碼頭賣水果,家裏有兩個哥哥,讀到初二就輟學了。就這麼個大字兒不識幾個的人,二十四歲也坐上了這九龍山龍頭老大的位置。我和應雄那時候可不服。”
“後來是因為什麼?”
“後來,後來……”段明坤站起來,白小樓隨之起來,他壓壓手示意他坐下。沅芷拿了擱在竹席上的手杖給他,段明坤走到門邊。
外面風和日麗。
“……那次和泰國人一起出公海,在馬裏海域碰上海關,所有人都走了,他留下來處理。後來我和應雄問他為什麼不找人頂着,他就說,平時一有小事就往下面拉人應付,到了大事老大不出面,以後還有誰願意為你做事?”
“小樓。”他喚他。
“坤哥。”他應聲。
段明坤說:“想要服人,自己就先要有服人的本事。”
“……”
“道理誰都知道,真到那時候,誰還顧得了。”
“……”
“我第一次見你,我就知道你和文哥是同一類人。”
“……”
他走到他身邊:“小樓,還上學嗎?”
他從桌案前起身:“坤哥,我可以去場子……”
他抬手打斷他,“你不要有別的想法,我不是信不過你。”他換了姿勢,鬆了鬆手杖,“三閘灣、七里路、紅楓路……我這麼多場子,這麼多地盤,這些年又有什麼變化。”
“……”
“人手一抓一大把,你說我缺嗎?小樓,你和他們不一樣。”他說,“如果有機會,我希望你和小懷一樣留在我身邊。”
“坤哥……”
“要真的說起來,他比你小,小三歲。”段明坤說,“還是個孩子,很多事情都不懂。”他轉過身,“小樓,你比他懂事,知道怎麼做更加有利。”
“……”
“腦袋、知識、手段,這些必不可少。”
“……”
“我這麼說,你一定明白的,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