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二章:可是,他如今是皇帝(還有一更)
她當然不是怕什麼,諸事總歸不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她只是擔憂,私邸的四個妾氏暫且不論,後宮那麼大,朝堂大臣府上的世家女那麼多,還有無數眼高於頂想飛上枝頭的宮女賤婢。他已君臨天下,只要有了第一個妃嬪,自然會有第二個、第三個,甚至第四個第五個,想一想,都令人心驚膽顫。她也不是不相信他,他是她的趙十三,在她們出生的那一刻始就註定了他是她的。如果他一輩子都只是懿王府的十三殿下,那無論如何,她都不會讓第五個妾室進門。可是,他如今是皇帝。
殿中燃着四五架彩繪四龍蓮花陶燈,火焰微微跳動,將兩人的臉映得忽明忽暗。滔滔的神色陡然低沉,落寞道:“當日在鞏義,或許不該回來,在山邊買一座宅子,就咱們兩個住着,無人打擾,多舒坦!”
趙曙聽她的語氣中略含幾分埋怨與顧慮,猜其心中所想,將她的手攢在掌心裏,輕輕揉撫着,道:“你先別急。”稍頓又道:“你顧忌什麼,我心裏明白得很。往後啊,你說不許見誰,我就不見誰,你說不立妃嬪,就不立妃嬪。若是那些老頭子廢話,你也不用害怕,萬事皆有我替你擔當。”
滔滔粲然一笑,道:“可是你自己說的,可別後悔!”
趙曙道:“這輩子,有你陪在身邊就足夠了。”還不等滔滔誇讚幾句,又接着道:“若再多幾個,耳根子哪裏能清靜!”
滔滔輕咬着滿口銀牙,眉心一蹙,抬腳一下一下踢在他腰肚上,橫眼道:“你說誰不清靜啊?說誰啊?”她腳上未穿鞋襪,原本藏在寬大的裙衫里,外人並不能見。小小的腳丫細潤光滑,被他猛然擎在手裏,掙脫不開。他將她的腳舉在半空,袍角滑落,便露出藕段似的一截小腿。他順勢往上撫去,一手推開炕幾,撲到她身上,笑道:“是我不清靜...”
他上下其手,汲取她唇齒的芬芳,落衣在簾外聽見聲響,知道是炕幾被踢了,心中清明發生了何事,聽着裏頭動靜了半個時辰方停歇,依舊由尚寢局的宮人進去伺候。
趙曙雖不是曹太后親生,但名義上依舊是母子。故日日都會遣人去慈寧殿請安,每隔四五日,也會親自擺駕去看望。被遣往慈寧殿請安的向來都是從小跟着趙曙到大的玉霖,她隨侍進宮后,被封為福寧殿掌事宮女。
一路從福寧殿到玉津門,再從玉津門到慈寧殿,宮婢內侍見了她都是畢恭畢敬,比待先帝妃嬪、尚宮大監還要客氣三分。太后的架勢更勝往日,殿外站滿了當值的宮人,玉霖在外頭叫人通傳了,過了半響,才有殿前伺候的掌宮女出來相迎。玉霖隨之入殿,跪拜后,將素日例話通通照說一遍,半會,依舊由掌宮女領着,從側門出。才行至宮街,只見有宮人簇擁着一架肩輿而來,不敢多看,忙側身至牆角,待儀仗去得遠了,方起身回福寧殿。
滔滔下了輿,太後跟前的第一尚宮玉姑已候在廊房,屈了屈膝,道:“皇後娘娘萬福。”停了停,又笑道:“太后剛才還念叨您,您就過來了,可見母女連心。”滔滔一面往裏走,一面客氣道:“聽說母后這幾日咳嗽的老毛病犯了,可請了御醫瞧?”
玉姑還未說話,就有響亮的聲音傳來,道:“吃了幾十副湯藥,也不見好,瞧了也是白瞧。”抬眼一望,原是太后親自迎了出來。滔滔忙福身道:“母后萬安。”
太后聽着滔滔叫自己母后,心裏極為好受,牽住她的手入了殿,各自坐了,問:“怎麼不帶仲鋮和玥晗過來給我抱一抱?”滔滔道:“十三請了廣文館的程博士在東宮教授仲鋮文章,一早就跟着去了。玥晗貪睡,我來時她還未睡醒。”
日漸偏斜,有宮女進殿將窗上竹簾垂下,太后望了一眼,旋即道:“他如今是官家,你還十三、十三的叫,實在沒得規矩。讓朝中大臣聽見,還不得鬧騰。”滔滔不可置否,隨口應道:“隨便啦,都習慣了,懶得改口。”
太后道:“你是皇後娘娘,當統領六宮,母儀天下,萬事都需謹慎,切不可有失皇家顏面,怎能一張口就是“隨便隨便”?”滔滔聽着太后嘮叨個沒完,就笑道:“母後殿裏可有糕點?我早膳食的紅豆粥,倒有些餓了。”
玉姑上了兩碟子滔滔愛食的點心,讓奉茶宮女捧了雙井白芽茶飲來,端至太後手中,卻是一碗川貝枇杷蜜汁,太后皺眉道:“怎麼又是這個?甜膩膩的,怪難吃。”玉姑道:“唐御醫叮囑了,太后要常喝川貝枇杷蜜汁,對肺腑好。”
滔滔也笑:“甜甜的,總好過吃苦藥。”
太后又扯過先前的話頭,正色道:“後宮沒有妃嬪,你胡鬧些也無關緊要。等過一段時日,撿選了世家女,封了六宮,你若還是這樣,可怎麼好?
滔滔嘴裏還嚼着半塊藕粉桂花糖糕,輕描淡寫道:“那就不要選嘛!”
太后臉上瞬間失了顏色,道:“你別犯了糊塗,各朝各代,哪有不給皇帝納妃嬪的?況且,宮裏要多子多孫的才好,你身為一國之母,當寬容大度,福澤後宮,延綿皇室子嗣。”
滔滔擱下手中糖糕,道:“先帝在時,后宮裏頭那麼多人,得寵的就有蘭貴妃,張貴人,苗修儀,失寵的還不知多少,可有綿延子嗣?您賢良淑德,是人人誇頌的好皇后,可到頭來,又得了什麼?我並不要人誇頌,也不打算做賢良淑德的好皇后。紅顏未老恩先斷,古往今來,還少了么?十三的孩子,我會看着辦,無需旁人操心。”頓了頓又道:“我是您教養大的,從小到大,您都寵着我,溺愛我,往後也這樣不行么?您若真要揀選世家女,我也沒得法子,但要想我待她們好——絕無可能!”她的語氣決然而凌冽,令聞着動容。
恰好有宮女用朱漆盤子呈上漱口的茶水來,太后掄起茶碗,高高一舉,眼瞧着要往地上摔,玉姑忙上前道:“皇後娘娘到底才入宮不久,事事還需太后教導。”說著,小心翼翼從太後手中取下瓷碗,依舊放回盤中,使了眼色讓宮女退下。
太后氣極了,半響才回過神,平緩了臉色,道:“你如今大了,自己有了主意,竟不將我放在眼裏,實在叫人心寒!”
滔滔起身跪至地上,依偎在太後腳邊,道:“滔滔並不是不將小姨放在眼裏,只是我心繫十三,又如何肯讓旁的女人在他身前婉轉承歡?您是過來人,當知我心事。”太后垂臉望着滔滔,只見她黑眸汪汪如一潭秋水,眼裏透着期盼、泰然、篤定。
過來人?簡單的三個字,太后聽入耳中,心中砰然一響,好似有什麼轟然倒塌,塵煙滾滾。她十八歲進宮,入主慈元殿,名分上為皇后,宮中諸事卻從來都由不得她擅自做主。甚至她的丈夫,經年累月里,竟不曾與她說過半句甜言蜜語。說來真像個笑話,一年到頭,除去每月初一十五中秋元宵,他從不與她同宿。如此,她也能算是過來人么?滿心歡喜的進宮,稚嫩清純的年紀里嫁人,也曾日日期盼過他的寵幸。可他至死,都沒執過她的手。
所謂賢良淑德,真是自己所願么?
多半,是心死罷。
可即便如此,她是太后,縱不能由着滔滔兒胡鬧。起了身,她扶起滔滔,斂住心神,依舊雍容威嚴道:“揀選世家女充盈後宮之事,議無可議,你要是覺得煩心,並不需你來操勞,我自會處置,內褚司也會看着辦。”頓了頓,旋即道:“我有些乏累,你先去吧。”滔滔還想再說,太后卻已拂袖而去。
日漸西垂,金光將整個禁宮照得熠熠生輝,琉璃生彩。趙曙理完政務,擺駕至慈元殿。進了庭院,見滔滔俯身在魚缸上,手裏喂着魚食,神情落寞,眉頭緊蹙,似有無限煩憂。他輕輕走到她對面,含笑道:“想什麼呢?”她向來如此,從不將心事藏着掖着,總是露於臉上。以致他一看,心裏就明白,她需要人哄了。
滔滔兒耷拉着小臉,道:“我去見了太后。”趙曙拍掉她手中的魚食,牽着她進殿中,有宮女端了溫水巾櫛等物伺候兩人凈手。滔滔親伺他換衣,一粒一粒扭開他胸前的綉龍紋金扣,道:“太后說要揀選世家女入宮,我不肯,就吵了一架。”趙曙“嗯”了一聲,並未露出訝異之色。滔滔愣了愣,板著臉道:“這事你知道?”
暮色落下,殿中陰暗寂靜,還未點燈。趙曙低頭看着她,有几絲夕陽殘暉透過紗窗落在她臉上,細潤光滑,明艷艷的發亮。他心裏一動,雙手兜住她的小臉蛋兒,道:“前幾日左相呈了奏章到御前,只是沒來得及跟你說。”頓了頓,又道:“你先別煩,我不是還沒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