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一章:柔情猶在,只是物是人非
幸而有掌印大監魏正隨侍,蘭貴妃還是低等奉茶宮女時,便與他交往甚密。後來他能升至掌印大監,也多虧蘭貴妃在御駕跟前照拂。如意院是蘭貴妃晉封才人時所居之地,他自然知曉,便上前對張幼悟道:“張娘子,且跟着我走。”
依舊從鸞鳴殿入,穿過數重宮殿,方轉至一座小院落前。停了御輿,趙曙親自上前扶着官家下轎。官家腳下微顫,抬頭望着院門上懸的金漆黑底匾額,止步不前。院裏頭並沒住妃嬪,竟也留着宮婢拾掇。眾人並不想御駕會突臨而至,駭得急忙扔了手中活計,直奔出來迎駕。趙曙扶着官家入院中,只見裏頭竟有幾重天井,數重院落,曲檐迴廊,構造寬敞精緻。院中擺着百十盆的紫薇,因至深秋,花葉凋落,只剩光禿禿的桿兒在風裏肆虐。
有當值的掌事婢女上前,倒有幾分鎮定,她福身道:“皇上萬福。”細眼一望,張幼悟驚道:“清秋姑姑,你怎會在這裏?”
清秋不敢提蘭貴妃,只道:“奴婢被尚宮局派遣在此處看院子。”
官家笑了笑,道:“原來是清秋,難怪覺得眼熟。”那時候,隨在蘭貴妃跟前打點的總是清秋,一看見她,就覺得莫蘭好像還在院子裏說話一樣。他心裏湧出難以喻明的情緒,腳上也加快了步子,好似要一鼓作氣奔到暖閣中去。
花廳中空空蕩蕩的,裏頭並未置辦多少物件。官家環顧一圈,像傻了似的望着隔着暖閣的帘子。那帘子上綉着四五朵木蘭花,細密的針腳,宛若鮮活。他甚至恍惚的以為,只要一掀起帘子,就會再次看見她。
然後看見她穿着一身淺碧色綴暗花寬鬆錦袍,綰着斜髻,用銀簪壓着,簪上別著幾朵新摘的青梅,耳側垂落幾縷鬢髮,知道他進屋,就扭過身,笑道:“你來啦!”陽光正好透過明瓦窗戶落在她無暇瑩白的臉上,明眸黛眉,裊裊婷婷如風中團荷,清雅於世,不沾染半點風塵。張幼悟見官家面露疲乏之色,便道:“皇上要不要進去歇一歇?”說著,作勢要去掀簾,卻聽官家低沉道:“回去吧。”
張幼悟還未反應過來,官家已轉了身,她不敢多問,忙跟上去。到了廊檐,官家忽又慢慢轉過身回望,見那明瓦窗上還貼着剪紙,恍惚道:“那是誰貼的?”清秋上前道:“奴婢前兩日收拾後面的庫房,發現裏面剩了些剪紙,就拿出來貼了。”細細看去,那紙上紋案皆是雙喜鴛鴦、龍鳳喜、龍鳳呈祥等紋案,想來應該是莫蘭剛受封時剪的。
官家又駐足看了好一會,四下靜靜的,唯有秋風拂過,樹枝婆娑。多少的時光,多少的歲月,彷彿一轉身就能看見她言笑晏晏的模樣,一傾耳,還能聽見她微不可聞的輕喚。
六郎…六郎…
柔情猶在,只是物是人非。
他一步一步下了階,許是來時走得太急,此時累了,回去時便慢慢踱着步,彷彿隨時都要停下。穿過蕭條的紫薇林,到了院門口,他吩咐道:“到了時日,依舊換些臘梅來,朕還要來看。”他依稀記得她剛搬入如意院時,正值隆冬,院裏擺了幾百盆各色臘梅,堆粉含俏,暗香清幽,映着白雪晴陽,是一輩子都未曾再見過的勝景。
清秋微微垂首,道:“是。”
他終是沒有再看到那曾經開得如火如荼,奼紫嫣然的梅林,就像再也不能見到她一樣。當日回到福寧殿,或受了累,官家夜裏病發,口不能言,腳不能着地,纏綿病榻整整一個冬天,至嘉祐八年三月二十九日,官家駕崩於福寧殿。朝野上下莫不慟哭,舉國哀痛。京師罷市巷哭,數日不絕,無論乞丐與小兒,皆焚紙錢哭于禁宮之前。
四月初一,曹皇后頒佈官家遺詔,任命皇太子趙曙繼承皇位。韓琦宣讀官家遺詔制命,趙曙與滔滔身着帝后衣袍於集英殿受文武百官跪拜,尊奉曹皇後為皇太后,封長子趙仲鋮為光國公,長女趙玥晗為德寧公主。滔滔正式入主慈元殿,而皇太后則遷至慈寧殿寢居。
轉眼至夏,天氣愈熱,慈元殿前新種了幾株海棠、紫薇,開得雲蒸蔚霞,風一吹,粉瓣便如雨似雪般飄落,厚厚的鋪了滿院。滔滔又命人挖了兩處蓮池,架起葡萄藤,多植了松柏,乍然望去,與私邸的二院幾乎一模一樣。玥晗正學着走路,大頭寶寶更愛連奔帶跑,乳母們稍一疏忽,他就跑得沒了蹤影。如此,滔滔雖愛看蓮花,卻也不得不讓人在蓮池兩側圍上高高的籬笆,又在籬笆下種了牽牛、紫藤、凌霄等藤蔓花,以防兩個小稚童失足落水。
落衣掀簾進屋,道:“娘娘,張娘子求見。”
滔滔褪了衣衫,趴在涼榻上,宣了按摩教母椿湘在疏絡肩頸,聽見落衣說話,迷迷糊糊問:“張娘子?哪裏來的張娘子?”
落衣回道:“是鸞鳴殿的張幼悟娘子。”
滔滔愣了楞,她差點已經忘記張幼悟還在宮裏獃著,不由得翻了個白眼,道:“不見,讓她回去。”落衣見滔滔面露搵色,忙退出去,吩咐宮婢去廊房回話。
張幼悟穿了身素凈衣衫,連絹花也未戴,只在鬢角簪了兩朵白茉莉花,當是悼念先帝之意。她立在慈元殿廊房相候,思及往日,她在蘭貴妃跟前伺候是何等風光,誰見了她不是三分客氣,笑臉相迎,想去哪裏就去哪裏,連皇后也不敢多言。
可如今,連使人通傳一聲,都得小心瞧着底下人的眼色。日頭那樣大,她也不知站了多久,額頭密密冒着汗珠,擦了又擦。半響,方有人過來道:“皇後娘娘正在午歇,不許人打擾,張娘子回去罷。”說完,也不等人問句什麼,就轉身而去。
至新帝登基,已有三四個月,她雖有先帝口諭賜予官家做側妃,可畢竟未曾下旨。她身處後宮之中,沒名沒分,太后皇后均不待見,處境頗為難堪。可偏偏又覺很不甘心,憑什麼,頑劣如高滔滔都能入主中宮,而自己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又受蘭貴妃娘娘親自教養,比她高滔滔又差了什麼?更可況,那人是傾心已久的十三殿下啊,無論如何,她也要搏一搏。
夜色垂幕,內侍省的點燈小太監腳下飛快,往宮中各處迴廊殿宇中穿梭。華燈漸次亮起,從宮牆深處,有兩排青紗宮燈徐徐而來,越過一重重的宮門,直往慈元殿。滔滔正在用晚膳,忽有內侍疾奔至階下,跪傳道:“啟稟皇後娘娘,聖駕已過玉津門。”忙有宮女端着巾櫛、金盆等物進殿,滔滔凈了手,依着規矩起身至殿前相迎。
星子漫天散落,他踏着月光而來。見滔滔站在階下,遠遠就問:“可用過晚膳?”滔滔兒笑道:“正在吃着,他們說你來了,我就出來瞧瞧。”說話間,他已行至眼前,執起她的手往殿中走,一眾的儀仗宮人皆在廊房止步,新上任的司天監掌印大監汪直知道皇上是宿在慈元殿的意思,便遣散了眾人,只自己留在側殿候命。
趙曙進殿中換了便服,瞧着滔滔吃過膳,兩人坐在炕上閑話,滔滔忽道:“今天張幼悟來了。”她仔細瞧着他的臉色,見他鎮定自若毫無芥蒂,才放了心道:“原先說,她愛在宮裏獃著就獃著,只是別來擾我。可今天我又仔細想了想,人家出了宮還能嫁人哩,沒得耽誤了她。”停了停,又道:“你說呢?”
趙曙嘴角掬着笑,眉眼爍爍道:“你是在問我的意思么?真是受寵若驚呀!”
滔滔兒睨了他一眼,道:“如今你是官家,給你三分薄面罷。”稍頓,旋即道:“只是別猖狂了,不然…”
趙曙來了興緻,雙手撐在炕几上,歪着頭問:“不然如何?”
滔滔一時想不出來,嘴裏喃喃道:“不然…不然…”乘着趙曙不備,張口就咬在他下巴上,裝作惡狠狠的模樣道:“不然就咬掉你的下巴…”話猶未落,卻已被他含住了下嘴唇,又吸又吮,滔滔兒用力將他推開,道:“沒瞧見…一屋子的人么?”宮裏不比二院,總是四處候着宮婢內侍,有時候連說個瞧瞧話都得特地尋個僻靜地方。
趙曙道:“只許你咬我,不許我親你,這是什麼道理?”又揚了揚手,示意殿中的人都退下,才正色道:“先帝雖未下旨將張幼悟賜為側妃,但口諭卻有諸多朝中大臣知曉。如今先帝屍骨未寒,若將張幼悟趕出宮,我倒沒什麼,只怕諫官們會怪你不賢惠。更何況,張家在朝中略有勢力,要是藉此起了議論,倒不好。我才登基三四個月,政基不穩,讓張幼悟出宮之事,先緩一緩再說。”
他待她總是極有耐心,任何困惑,不想她煩惱,就一點點將緣由告訴她。她雖嬌蠻,但並不是不懂道理,聽他如此說,便道:“那我不許你去見她,即便她想見你,也不許見!”
趙曙聽着,伸手捏住她的臉頰,戲謔笑道:“我的瘋丫頭,你怕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