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次別離(上)
“時候不早了,不如在我這裏共進晚餐如何?”當亞歷山大提出這個建議時,這次會面已在不知不覺間到了日落時分。
“算了,我想出征前的最後一頓飯還是跟家裏人一起吃好些。”在確認了妮可對我的態度絕不會有絲毫好轉的情況下,我極不情願的推辭了亞歷山大公爵的邀請。
走出大公府,一陣寒風吹來,把我從剛才關於戰爭的狂熱中拉回了深秋。雖然沒有馬車對於貴族來說是一件及其丟臉的事情,可我卻一直固執的選擇步行,從十六歲到今天都未曾改變。我把披風裹得更緊了一些,抬頭看了看天空,烏雲密佈、暗淡無光,而且暫時不會下雨,正是我喜歡的天氣。
風一刻不停的吹着,似乎永遠都不會覺得疲倦,它們無孔不入的穿透我的披風、我的身體、我的臉龐。它們開始讓我清醒,也讓我越發的開始懷疑亞歷山大和安德森對我的讚揚。他們的讚揚不僅是不切實際的,甚至可以說是虛假的。在他們口中我好像並不是一個頹廢派的詩人,倒更像是一個隨時隨地都在散佈光明信仰,並時刻準備為正義獻身的聖人。這顯然並不是我,那麼…為什麼?!
是一種單純的恭維么?一個公爵對一個男爵?我果斷拋棄了這個荒唐的想法。說實話,我一點兒都猜不透這位宮中權貴和沙場老帥的用心,我只知道…這是我的一次機會,也許是我生命最好的一次機會!
當我在十六歲寫下我人生中第一首詩的時候,我開始同一切名利場中的爾虞我詐絕緣。我冷眼旁觀着家族中的成員們爭權奪利、勾心鬥角、無所不用其極,我厭惡、嘲笑、嗤之以鼻。一個個機會在我面前路過,然後毫不停留的離開,周而復始,直到我的生命中再也沒有“機會”二字。
而如今,當我結婚生子,為人父母的時候,我卻開始懷念起這些我曾經不屑一顧的東西。當我想再一次將它們拾起,甚至擁抱它們的時候,才發現它們已經將我拋棄,就像當年我拋棄它們一樣。而這一次,機會終於來了,而且來的如此洶湧澎湃!我會不惜一切代價把抓住它,攥緊它,然後一步登天、功成名就!那時我的詩文中將不會再有絕望,不,那時我已用不着再寫詩,我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太多、太多……想到這裏,我開始無可救藥的放聲大笑,就像在多少個凌晨,我爛醉如泥,沉浸於燈紅酒綠中的時候一樣。至於對亞歷山大和安德森的質疑早已被我拋到了九霄雲外。
沒有人注意到我的得意忘形,路上的行人甚至比路邊梧桐樹上的枯葉還少。只是這種局面不會持續太久了,隨着夜幕的降臨,皇城大道上的人會越來越多,而在無情的冷風中,樹上的黃葉只會越撕越少。現在是下午五點,再過兩個小時,成百上千的貴族男女就會傾巢而出,他們來自皇城中心的各個角落,然後如幾十股五顏六色的洪流般,向夜總會、酒館、賭場和**中彙集。而那些剛剛飄落在地上的枯葉將會被各種各樣的馬車碾得粉碎,直至屍骨無存。
昨天我還曾是某股洪流中的一員,當然前天、大前天、一個月、兩個月…好吧,這三、四年以來我一直都是,然而今天也許我終於要上岸一次了。我在一個路口站定,確認了一下我家的方向,然後繼續向前走去。不知道艾麗婭和凡克是不是又長高了一點,我記得上個月的某個時候,他們好像還只有桌沿兒那麼高。我一邊走着,一邊想像着他們倆一左一右拉着我的手蹦蹦跳跳的樣子,又走快了一些,我有點兒想他們了。
我看着這個在我家門口站着的女人。她穿着一身天藍色的連衣裙,全身上下沒有一點裝飾,棕紅色的頭髮規矩的挽在腦後。平凡的臉上卻有着一雙如星空般明亮的眼睛,就像黑夜中溫暖的燈光。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個女人應該叫辛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辛迪應該是我的妻子。
“回來了?今天真早。”辛迪熟練的替我解下了披風,掛在門口的衣架上,說話的語氣中聽不出一絲感情。
“艾麗婭和凡克呢?”我偏頭向客廳內看去。我知道此刻辛迪一定正在看着我,她那雙眼睛一定比平常還要明亮。我喜歡她的那雙眼睛,三年前我可以一整天不做任何事情,只是痴痴的看着她的眼睛,就像在仰望天堂。可是現在我卻在躲閃着,彷彿怕雙眼睛灼傷我的心靈。
“他們在自己的房間裏玩呢,我去叫他們出來。”說完辛迪就向裏屋走去。我抓住了她的手腕,將她拉住,她的手臂有點兒瘦,瘦的讓人心疼,而且不管我們吃的多好都從未變過:“辛迪,我有點兒事要跟你說。”
她顫抖了一下,低着頭,聲音小到讓我以為自己聽錯了,她說:“離婚么?”
“你說什麼?”
“我們離婚之後,我可以留在家裏照顧孩子么?至少等艾麗婭和凡克再長大一點,再大兩、三歲就夠了。”辛迪儘力保持着語氣的平靜,可還是沒能掩飾住她哽咽的聲音。
真是莫名奇妙,我幾乎要大笑起來,可是辛迪那種發自心底的哀傷讓我一點都笑不出來。我伸出雙手扶着她那削瘦的肩膀,輕輕的問她:“親愛的,你怎麼了?”
她抬起頭,一雙包含着淚光的眼睛又明亮起來。她露出了一個如孩子般天真的笑容,高興得說:“不是這件事?!”
我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我一屁股坐在安樂椅上,一手抓着扶手,一手指着她說:“你真會愛玩笑,辛迪,我根本都不知道離婚這兩個字怎麼寫!”
辛迪愣了一下,也跟着我大笑起來。我們倆笑的上氣不接下氣,好像天上突然掉下來一萬枚金幣一樣。
我將煙斗叼在嘴裏,深深吸了一口,是上等的煙絲,更美妙的是裏面摻了少許的**,雖然分量上根本無法跟我在夜總會裏抽的相比,但是在這種時候,在自己的家裏,特別是在妻子面前,這些分量顯然恰到好處。
等等!我吸**的事兒從來沒跟辛迪講過,我那幫紈絝子弟和狐朋狗友也從未跟她接觸過,那麼…她是怎麼知道的?!我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問的。
“你呀,每次你醉的不省人事被別人送回來的時候,你的身上除了酒味,就是這種味道,當然還有…”辛迪這樣說著,突然停了下來,她熟練的將一些煙絲和**卷在一起,靠着我的腿,席地而坐,把煙點燃,深吸一口,吹出一個我嘗試過無數次都沒能成功的華麗煙圈兒,淡淡的笑道:“還有脂粉味兒,種類繁多,數不勝數。”
我皺起了眉,幾乎立刻想把她唇邊的煙搶過來扔掉。然而當手伸到她面前的時候,卻只是輕輕托起了她的下巴。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雙明亮的眼睛一如七年前我第一次遇到她時那樣純凈,一塵不染。她就這樣任由我看着,同時也回看着我。這是我回家后我們的第一次對視,然後我心就開始收縮、抽搐、如同被利劍穿透。
她笑了起來,不知是在嘲笑我,還是嘲笑她自己。她溫柔的推開了我的手,就像在無數個夜晚她溫柔的撫摸我的臉龐,同時目光也移了開去,終於結束了我的痛苦。
“你知道嗎,麥克。”她像往常一樣輕聲叫着我的名字:“很多時候你不在家,我吸一點,就可以看到你了。”
我就這樣坐着,一動不動,左手甚至還保持着被辛迪推開時的樣子。我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不知道該怎樣面對靠在我腿上的這個女人,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我的妻子。解釋我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嗎?可我自己都還沒想明白我這些年來變成這個樣子是為什麼!
“來,麥克,我們到陽台去。”辛迪突然一把將我拉了起來,語氣歡快的說,就好像剛才的一切根本沒有發生過:“我去把艾麗婭和凡克叫來,他們可想你了。但是你可不能在這裏見他們,全是煙味兒。”
我的面前站着兩個可愛的孩子,他們手拉手站着,女孩兒四歲,叫艾麗婭,男孩兒三歲,叫凡克。他們果然長高了,至少高了一個指頭,艾麗婭的頭髮雖然還不太長,但是已經足夠編兩條小辮子。凡克雖然還說不太清楚話,但是已經能清楚的叫出姐姐的名字。他們是這樣的完美,比全世界的孩子加起來都要完美。
“爸爸回來了,快去找爸爸呀!”辛迪蹲下來,一邊輕輕推着這小姐倆兒,一邊指着我說。
“艾麗婭、凡克,我的乖寶貝兒,快來讓爸爸抱抱!”我也連忙蹲了下來,張開雙臂,我想我這時的笑容一定滿面春風。
他們沒有過來。他們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辛迪,然後一起往辛迪的懷中躲去。“躲什麼呀,他是爸爸呀,還記得去年他送給你們的毛絨玩具嗎?就是那隻棕色的大布熊,比你們倆還大呢。”辛迪不遺餘力的鼓勵着他們。
一秒、兩秒,十秒、二十秒,艾麗婭和凡克絲毫沒有向我走過來的意思。我的笑容也早已僵在了臉上,我終於選擇了放棄,走過去摸了摸了孩子們的頭,笑着對辛迪說:“讓他們玩兒去吧,看來他們對我還不太習慣。”他們的頭髮是如此柔軟,以至於我的手根本不想收回來,可是他們卻已經如獲大赦般的跑了開去,一直跑過走廊的轉角,直到完全從我的視線中消失。
“別怪她們,麥克。”辛迪抬起手,也許想撫摸我的臉,也許想拍拍我的肩,但是最終它垂了下去:“你已經有一個月沒回過家了,上次回來也只是跟他們一起吃了頓飯而已。”
我直到現在還在看着他們跑開的方向,彷彿他們在下一秒就會跑回來,撲到我懷裏一樣。我覺得自己渾身的力氣在他們離開的那一刻就被抽幹了,我甚至要扶着牆才能支撐着讓自己不至於倒下。這個月我一直呆在一家龐大而混亂的地下賭場裏,這段時間陪伴我的有四樣東西:篩子、烈酒、**、女人。我不必為錢擔心——畢竟一個小有名氣的詩人還是有點兒吸引力的,不是么?我可以一直呆在那裏的,如果不是亞歷山大派人找到我的話。而且我總覺得如果亞歷山大不把我從那個大酒桶中拎出來,我可能就死在那裏了。
“弄點兒吃的吧,辛迪,我餓了。”我有氣無力的說。
“今天不出去了?”辛迪一臉驚訝的看着我。
“不出去了,我想陪陪你。”我對她說。
或者想讓你陪陪我,我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