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似錦前程
我想我找到她了,因為她正在從宮殿的角落向我走過來。
她看起來倒是挺年輕,應該在二十到二十五歲上下。身高大概有一百七十公分,穿着一副全覆式的亮銀輕甲,卻並沒有掩蓋起她那傲人的身材。沒帶頭盔,本應過肩的金色長發看似隨意的腦後綁了一個馬尾。膚色是討人喜歡的象牙白,可惜的是已經因為連年征戰而染上了一些風塵和滄桑。
她一步步的向我走近,而我就這樣打量着她目不轉睛,至於現在我的目光停留在了她臉上。她有着一雙深綠色,額…顯然並不怎麼友善的眼睛,單薄的嘴唇血色很淡,精緻的下巴微尖…嗯,還有那隻小巧卻堅挺的鼻子也不容忽視,總之它們搭配的幾乎恰到好處,只是那…一道、兩道、三道傷痕實在是大煞風景!好在其中兩條很淺,一條在左額角,一條在右下頜,如果不是像我這樣盯着看的話可以忽略。至於那一條深的就實在太扎眼了——從左眉骨開始劃過眼眶一直延伸到顴骨上方,看一眼都會讓人覺得觸目驚心!但是這樣一道傷口居然絲毫沒有影響到她的眼睛,從生理學的角度來說這真是個奇迹。
沒錯,這就是剛剛對我,或者可以說是對公爵殿下出言不遜的女人。總體來說,按照一個貴族的標準,任何一個出身名門的大家閨秀都可以毫無懸念的把她比下去,而她的那道傷疤更是足以換來所有翩翩公子的一聲嘆息。然而這個女人身上那種…別樣的,獨特的,非同尋常的氣質卻比我腦海中所有的豪門金枝加起來都要有**力,甚至讓人有些…想入非非。至少作為我這樣一個接觸過無數大家閨秀,並且同其中很多人都保持着**關係的詩人來說,是這樣的。
“很高興認識你,小姐。”我擺出一個殷勤但絕不猥瑣的微笑迎了上去,並伸出了右手,至於她剛剛的那句冒犯,早已被她在我心中燃起的那一抹驚艷焚燒的徹徹底底:“我叫麥克戴斯.加菲爾德,敢問芳名?”
“妮可。”她面無表情伸出她那藏在鎖甲手套中的手跟我握了一下,嗯,除了冰冷和堅硬之外,感覺不錯。
妮可這個人我是知道的,就像所有對軍事有點兒興趣的京城男人一樣。她今年二十五歲,出生在最下賤、最黑暗、最受人唾棄的貧民窟里,自幼無父無母。十四歲的時候她應徵入伍,同年隨軍出征,並因為殺敵英勇而獲得了一枚什麼什麼勳章。十六歲被選拔為辛特蘭建國以來最年輕的騎士,並在之後的戰爭中屢立戰功,軍銜亦是平步青雲,截止到她二十四歲也就是出書的那一年,她已經官拜上校了。
順便說一下,關於妮可的這本書你幾乎在任何一個書攤上花十個銅幣買到,當然那些跟我家的精裝本比就差得遠了。我的可是有插圖的,雖然現在看來畫的也並不怎麼傳神。
好吧,現在既然見到了真人,我還是先把書中的那個人物放在一邊吧。按照地位來說,如今的妮可顯然是在我這個什麼軍銜都沒有的人之上的,但是辛特蘭有句老話“多高的身份都掩蓋不了你卑微的出身”,特別是像她這種出身卑賤的貧民,我懷疑她甚至都不知道“押韻”這個詞是什麼意思。
不過在我的印象中,凡是能當選騎士的人都會接受一些所謂的文化教育的,所以我至少可以發揮我在語言上的天賦跟她找點兒話說,這種行為有一個官方名詞叫做“搭訕”,年輕人都懂的:“處於禮貌的話,我想您應該告訴我您的姓氏,妮可小姐,就像我剛才一樣。”
“首先,我並不是你心中那種有禮貌的人。其次,我還不記事的時候我的父母就已經死了,所以我也沒有姓氏,尊貴的麥克戴斯男爵。”妮可看着我,面無表情,而她的語調除了在“尊貴”這兩字上加重了語氣之外也跟她的表情差不多。
我一時語塞。那常理來說我顯然提起了她的傷心事,應該藉機安慰她兩句才對,可無論是她的表情還是語調都讓我覺得好像我才是那個需要被安慰的人。
“麥克,看來我有必要向你介紹一下我的騎士隊長了。”還好,亞歷山大及時替我解了圍,他適時的邁步插到我和妮可之間,滿面和善的說道。
“請盡量長話短說,元帥。”我連忙提醒他:“我看過《熾天之翼》這部小說。”沒錯,我在這裏用了小說而不是傳記來定性了這部妮可的成長史。因為作為一個讀者我認為其中的一些情節是誇大了的,特別是‘諾伊維爾戰役’那一節,當時雷頓召集六萬軍隊,進攻擁有三萬守軍的辛特蘭邊防大城——諾伊維爾。當時戰鬥剛一開始守軍就被叛徒出賣,連統帥都被暗殺,近一萬守軍臨陣變節,並大開城門讓敵軍蜂擁而入!在這種情況下,作為一名中校的妮可居然率領剩下的兩萬守軍把諾伊維爾給守住了!就算我這個一點兒軍事常識都沒有的詩人也明白這場守城戰被誇大的程度絕不止一星半點。
“嘿,妮可,看來你的推崇者並不只有平民呢!”亞歷山大一臉驚喜對妮可說。可她卻只是對這位頂頭上司的稱讚報以了一個不咸不淡的微笑,然後就一言不發。
“原本妮可是要帶領着我的一萬騎士衝鋒陷陣的,可是既然你來了,我恐怕要給她安排一個更重要的工作了。”亞歷山大好像早已料到妮可不會搭腔似的接著說:“從出征的那一刻起,妮可將全權負責你的安全工作,麥克戴斯男爵。”
“這完全沒有必要!”我和妮可異口同聲的喊道。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保護,公爵殿下,我有足夠的能力……”我大聲說。
“亞歷山大元帥,我最後一次重申我絕對不會保護這麼個……”妮可的聲音更大。
“你的最後一次重申已經在昨天下午用過了,我的騎士隊長。”亞歷山大先是以嚴厲的口吻打斷了妮可的話,然後又轉向我,無比鄭重其事得說:“麥克,我知道你不僅是個出色的詩人,還是一名劍術大師,可你要明白的是這是一場戰爭,一場刀刀見血,槍槍到肉的戰爭!不是什麼劍術比賽。敵人會投毒、放箭、行刺,無所不用其極,你在這方面幾乎沒有經驗。而妮可則不同,她絕對可以算得上專家,所以你需要她,就像我們需要你!你是我軍士氣和鬥志的泉源,你是我們贏下這場戰爭極其關鍵,甚至可以說最關鍵的節點!你決不能有意外,因為如果你死了,我們的軍團就會喪失鬥志,失去靈魂!你懂么,麥克戴斯?你明白你對我們來說有多重要麼?!”
嗯,我更不明白了。我小時候的確曾經接受過一些劍術訓練,可是覺得太辛苦,不到半年就放棄了,更不要提什麼參加比賽和劍術大師了。我真不知道亞歷山大是從哪裏得到這些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消息的,我只知道這一刻他顯然已經把我擺在了軍隊中最重要的位置上,甚至比他這個統帥還重要,他…把我捧到了天上!而這正是我所需要的!
“百無一用是書生”,不知多少文人生活在這句歪理邪說的陰影里,終生見不得天日,包括我在內。而在這一刻,我,麥克戴斯.加菲爾德的詩文已經同這場戰爭的勝敗,甚至是整個國家的命運綁在了一起!我在這場關乎到舉國人民生死存亡的戰鬥中由一個無所作為的傍觀者一下變成了舉足輕重的決定者!沒錯,我就是軍隊的靈魂,我就是國家的靈魂,我就是辛特蘭四千萬民眾的靈魂!
在這場戰爭勝利之後,毫無疑問,我會成為英雄。我會聲名大振、風靡全國,我會集一切榮耀於一身!所有名門都會以能結交到我而感到光榮,所有貴族小姐都會以能同我共進晚餐而春心蕩漾!到那個時候我就可以,就可以……嗨,到時候再說吧!而現在,我更應該保持我應有的矜持和寵辱不驚。於是我欠了欠身,強忍着內心的狂喜對亞歷山大笑道:“如果提到經驗,妮可小姐在這方面還是很可取的,但是如果談到保護,我們誰保護誰還不一定呢。”額,我剛才告訴過自己要寵辱不驚嗎?好吧,我的腦子可能有點兒過熱了…
“我可以殺你一萬個。”妮可冷冷的說,看都沒看我。
“前提是要有十萬個妮可。”我冷笑着針鋒相對。其實我心中一直在想,為什麼從一開始我就要以這種挑釁的語氣同妮可對話?是因為她一開始的冒犯,還是因為後來她對我的冷淡,或者是因為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我不清楚…
“好了,詩人,我還有一個人要向你介紹呢。”亞歷山大又一次插了進來,比上次更恰到好處:“這位是安德森上校,看來現在要由他來帶領我的騎士團了。”
我看着這個比我高出半頭,大約有一百八十五公分的男人。銀色短髮、劍眉、星目,鬍子颳得很乾凈,面容俊朗,身材健壯卻不失勻稱。跟妮可一樣染了風塵的白色皮膚,一樣的全覆式輕甲,只是在身後多了一件張揚的猩紅色披風。他原本也站在大廳的角落,看起來應該是跟妮可一起的。而現在他向我這邊走了過來,每一步的距離好像都經過精確的計算般整齊。他在妮可右邊站定,摘下鎖甲手套,伸出手,露出一個讓人如沐春風似的笑容對我說:“安德森.艾德里安。你好,麥克戴斯男爵,我讀過您的《自由之心》,真是讓人心潮澎湃。”
他顯然沒有讀過我的《自由之心》,我一邊跟安德森完成了握手,一邊琢磨着。這部詩集中除了自由之心這個題目之外,裏面沒有任何能同“心潮澎湃”這個形容詞扯得上關係的文字。這是一部我的早期作品,字裏行間除了絕望和掙扎之外找不到任何別的情緒。
“您的詩文影響了整整一代人,男爵閣下!你引導他們積極向上、奮發圖強。”安德森繼續口若懸河:“所以這次由您陪我們出征,簡直讓我們如虎添翼!我很榮幸能同您並肩戰鬥,更加榮幸我的妻子可以擔負您的護衛工作……”
“我想一個女人就已經夠我受得了,安德魯上校。”我不等他說完就愁眉苦臉的打斷了他。
“首先,我叫安德森,其次…”雖然語氣截然不同,但是我總覺得這個男人說話的方式跟妮可如出一轍:“妮可和我的妻子其實是同一個人。”我再一次注意到了妮可的表情,她先看了看安德森,表情關切中流露着一絲埋怨,然後又看了看我,表情已經不能僅僅用不太友善來形容了。
“咱們什麼時候出發?”我問亞歷山大,藉機避開了安德森和妮可的目光。他們的眼神一個熾熱一個冰冷,這種冰火兩重天的感覺體質一般的人實在是扛不住的。
“時不我待,麥克,我們沒有多少時間準備了!”說到這個,亞歷山大立刻嚴肅起來:“明天拂曉,我們再在這裏匯合。那時軍隊指揮部的人都會過來,到時候我會一一介紹他們給你認識。然後我們就召集駐紮在城內、外各處的部隊全體出發,一刻不停,直奔前線!”
“明天?”我問道。
“有什麼問題嗎?”亞歷山大揚了揚眉。
“當然,我還以為咱們現在就出發呢!”
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來,當然,除了那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