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不是。佳年早就知道他不會去的,她連他的機票都沒訂。佳年最後那半年都是和我一起去旅行的;如果范君易有心,不會感覺不出來她的變化。你以為佳年明目張胆背叛他?他連攤牌的時間也給不了佳年,老以為她提分手是在鬧彆扭,人搬走了也毫無所覺。那次旅行,佳年只是想讓他清清楚楚知道,他們之間回不去了。你相信嗎?范君易在佳年出發前,連機票在哪都不聞不問,佳年早就死了心。」

雁西不同意,「他們曾經相愛過,范先生工作性質一向就是如此,難道不能多一些體諒嗎?」

葛明湊近雁西觀察她的神情,「你很喜歡他吧?」

「唔?」突如其來的問題讓她結舌。

「沒幾分交情,誰願意蹚這種渾水?」

「……不是您想的那樣。」

「我怎麼想不重要,范君易怎麼想我也不介意,你自己決定怎麼辦吧。」

「有件事——我不明白。你們倆一起去的,為什麼只有方小姐出意外?」

靜默好一會,葛明才啟齒:「那兩天我吃壞東西,得了腸胃炎,在旅館休息,佳年自行安排簡單的行程,所以——」他望向別處,停頓許久,面龐浮現一層哀傷和疲憊。這個男人似乎習於剋制苦痛,雁西從他綳直的側臉線條看出他在緊咬牙根,喉頭數度吞咽;他儘力調整好表情,才回頭看向她,「你們根本不了解,留下來的人,才是受罪的人。」

她了解。雁西想對他說,范先生也是受罪的人,但她失去了訴說的動力。

她無法確知葛明和范君易兩人誰更難受,她純粹認為范君易應該知道真相。方佳年的驟逝,和他的遲到已無關係;在俯瞰沙漠上那些偉大圖畫的悸動時刻,她心裏懸念的是待會如何分享所見所聞給躺在床上的新歡葛明,而非怨責范君易遲來了幾天。

不等雁西表示意見,葛明恢復了鎮定,對她道:「我不知道你來的真正目的,你可以先別把我剛才說的話放在心上,對范君易來說,一切都太遲了,不是嗎?」他走向辦公桌,拿起電話準備撥打,等同結束這場談話。

一個想法從雁西腦海浮起,她轉向他,按住通話鍵,「范先生不是不在乎,他只是信任方小姐。一個心裏只有信任的人,總是視而不見的。」

葛明放下電話,拍拍她的肩,輕哼道:「你還不明白嗎?他是個怎麼樣的人,對誰還有意義呢?恐怕只有你吧,馮小姐。」

這段話令雁西迷惘了片刻,她猶疑半晌,終於還是問出口:「我想請教您最後一個問題。在您的眼裏,我和方小姐長得一點都不像,對吧?」

帥氣的臉上出現費解的神情,葛明一手撐着下巴,掃了她幾眼,認真

答覆:「你這一提是感覺有點像,輪廓吧。不過,還不致於造成困擾,你和她——基本上很不同。」

「謝謝。」雁西向他誠心頷首致謝,轉身離開。

不須再追問哪一點不同,那已不重要,在微亂的思緒里,雁西恍然明白了一件事——只有全心全意把一個人放在心上,才能巨細靡遺地了解對方;也只有全心全意愛一個人,才能輕易分辨出對方身上的最細微處。所以方母和葛明不會因此迷惑;在他們心裏,方佳年是獨一無二的,沒有任何女人會成為她的複製品;而在其它人心裏,方佳年只是個籠統的形象,一個時尚悅目的女人,此外沒有更多,所以乍見形貌相近的雁西,他們無一不驚異。

「在你心裏,到底你是怎麼看待方佳年的呢?」

走在傍晚燠熱的街頭,雁西喃喃自語,反覆思量一個不會有答案的問題。

時間是最好的沉澱劑。幾周后,雁西的生活邁向平靜。

她振作起心神,在固定探望母親之餘,積極尋找下一份工作,不停謄打履歷表,寄發求職函,登入各家人力銀行,耐心地等候面試通知,再打扮停當出門,和一群年紀相仿的年輕人輪流被面試官淘選。

她也在淘選自己的記憶。有些事應該永志在心,有些事註定被遺忘,雁西從不和自己過不去,除非有人想和她過不去,比方說朱琴。

這一天面試完,搭上捷運,雁西接到了朱琴的電話。

「你知不知道你是我僱用過的人里配合度最低的一位?」朱琴開頭便數落。

「……是嗎?」

「就算我人在國外,盯不了你,你結束了合作關係不該告訴我一聲嗎?留言不回,line你也已讀不回,真不懂你在想什麼。」

「沒有不告訴您,只是想先找工作——」

「怕什麼?擔心我再遊說你接下一個案子?」

「……」

「現在人在哪兒?」

「回家路上。」

「你怎麼不問問我錢的事?尾款不想要了?」

「……急也沒用。」實情是問不出口;而現實告訴她,越急就越失望。

「你真是——算了,范家沒意見,我多說也沒意思,我是要通知你,最後一期款已經匯進你戶頭了,有空檢查一下賬戶。」

「老太太給錢了?」雁西吃了一驚。

「不對嗎?人家很守信用的。」

「可是范先生他不是還沒回公司——」

「范先生怎麼樣不重要,老太太滿意就好。」

「……」雁西遏止住探問的衝動。

「你們倆沒再聯絡了?」

「沒必要了不是嗎?」一通電話也沒了,有時不經意在街上看見通往山上小區的巴士,她竟習慣性地想跳上車,好幾次按捺住了才終於能視若無睹。

「雁西,你這麼理性,其實很適合做我們這一行,何必想太多?萬事起頭難,你做得很好,有需要通知我一聲。」

只道聲謝謝,避開了承諾,雁西匆忙結束對話。下了車,徒步回家,不斷想着自己到底算是理性還是膽怯?又因何膽怯?

雁西不擅長探索自己,因而探索到眉心擰結,呼吸不順暢。她意識到這不是良好的思考方向,用力甩了甩頭,從另一個角度發想——至少這筆錢解決了她絕大部分的問題,房子可以緩賣了,這是非常值得高興的事,應該要開心一下。

為了轉移注意力,她走進超商,挑了幾種不同品牌的罐裝啤酒,排隊付帳,拎在手中晃回家。正要跨步穿過住家公寓前的街道,雁西左右留心來車,瞥見右手邊三公尺處停靠了一輛房車,款式色調極為眼熟;往車牌瞄去,那字母和數字的排列組合令她大為驚疑。她轉朝車頭邁進,車座上的駕駛人透過後照鏡目視她靠攏,直接推開車門,下了車,以攔路的站姿面向她。

「嗨——」尾音突兀地轉了個彎,雁西傻望着含笑的范君易,「您怎麼在這?」接着四面張看,猜測他是否恰巧臨停此處,也許他在附近辦事或等候朋友。

「不用看了,我在等你。」

「啊?」他從何探聽到她的住所?「有事嗎?」

仔細瞧,范君易氣色極佳,眸光精利,面頰不再瘦削,整張臉清俊悅目,身架看似又更壯實了些,穿着雖然休閑,整體卻透着搭配過的協調,顯然獨居的這段日子,他的生活踏實地上了軌道,小細節已不再漫不經心。

雁西打從心底感到欣慰,由衷笑了起來。

「是有事。」范君易也打量着雁西,見她襯衫窄裙,像個中規中矩的上班族,不知為什麼看來起挺礙眼,不似在山上居家的她親近得多。「我今天不小心掉了鑰匙,記得你這裏還有一副,來向你借。」

「借?」雁西困窘地紅了臉,迭聲致歉:「對不起、對不起,我居然給忘了,早就應該還回去,我這就上去找——」回身開步走,想起了什麼,陡然止步,轉頭望着范君易,尷尬又為難的表情,「我……不確定放在哪裏,可能要花點時間找一下,如果您不介意,要不要上去坐坐?還是就麻煩您稍等——」

「我不介意。」他立刻接口,瞄了眼她手上的超商塑料提袋,又道:「天氣熱,可以請我喝瓶啤酒吧?」

「當然。」

後來雁西十分懊悔做出這項邀請,因為當她手忙腳亂地在各個置物抽屜或可能性的地方翻找卻遍尋不着時,范君易並未像初來乍到的客人有禮地安坐客廳等待;他擎着啤酒罐好整以暇地啜飲,先在窄仄的客廳到處踱步,好奇地瀏覽觀賞,偶而對某個陳年擺飾、某幀照片產生了興趣,便駐足看個究竟,甚至提問。雁西轉移陣地到廚房捜尋,他也尾隨在後,環視每種料理設備和小家電,一臉興緻盎然,還附帶推門看了一眼晒衣的后陽台,像個認真看屋的房客。雁西一心找鑰匙,無暇騰空招呼他,雖然渾身不自在,也只能任他恣意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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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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