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她經過幾次,就停留幾次,不拘時段,但從不入內。這家運動用品店專賣些進口品牌,售價不菲,生意卻十分良好,總是接連着有顧客上門,很少有閑置的空檔。即便如此,仍然是由那兩名店員坐鎮店面,店主從不露面。雁西猜想,也許週遊世界去了。

週遊世界?為何作此臆想?因為無論發生什麼變故,這世事終究如常運轉,陽光依然灑下,夜晚不會更長,人們必須遺忘,繼續未完的旅程。而傷害,逐漸轉變成心底的舊痂,只有在夜深人靜時才會趁虛而入,勾引出淡化的記憶。

那麼她為什麼要來?

雁西依然沒有答案。她萬分確定的是,再也無法若無其事地出現在范君易身邊,說些空泛的光明言語,多一天都不行。她不該涉入的人生,就該及時止步,不該吹皺漣漪。

那一天,范君易不疑有他,放手讓雁西離開了,彷佛她不過是例行性下山,沒有多問一句,連揮手道別也省了。他噙着淺笑,心平氣和地目送她走出大門,他和她之間的聯繫就此劃下句點;既是句點,再多的問題就算得到了答案也失去意義了。

回到家的雁西,獨處一室,不必再為另一個人處處設想,分秒掛心了。

她的行動充分自由,她以為一切到此為止,沒想到她的心卻再也不自由,時時波濤起伏,不得安寧。她無法阻絕那些照片上的臉孔進入腦海,無法把走樣的情節趕出思緒。她坐立難安,一大早拎起背包出門,到贍養院照料母親,穩定心神。下午造訪咖啡館,連續喝兩杯咖啡,因為表情儼然,不明就裏的湯老闆被雁西散發的暗黑氛圍搞得不得安生,時常借故走避。

一星期之後,客人三三兩兩的非繁忙時段,湯老闆終於一臉嚴肅,主動向雁西開了口,「我有你那位鄰居的消息了。」

雁西胡塗了幾秒,才聽懂了對方的意思,這是上天垂憐她不辭辛勞上門「坐樁」,給她的安慰獎嗎?她抖着下頷問:「你願意給我地址了?」

湯老闆立刻搖頭,「暫時沒辦法,她在電話里不肯說,不過我可以想辦法說服她處理你這件事。」

「我不相信她沒告訴你地址,她是你媽——」雁西顧不得醜態揪住他衣領。

「兩年前她和我爸離了婚,她和我們就幾乎不往來了,她捅的那個樓子和我們兄弟無關。」湯老闆慌忙壓低了嗓音,窘迫地扯開她的手。

「既然無關,你可以大義滅親,她害了那麼多人——」

湯老闆瞪了她一眼,沒好氣道:「馮小姐,我能做的有限,她如果再和我聯絡,我會傳達你的意思。我希望你了解,我也不好過。坦白告訴你我爸才是第一個受害人,他的退休金全泡湯了。」

雁西剛點燃的希望火炬瞬間又化成了餘燼,她發了一晌呆,拿出兩張鈔票擱在吧枱上,一聲不響離開了咖啡館,搭上回家的公交車。

行經那間運動用品店,雁西沒多想,按鈴下了車,再度橫越馬路走到店面,站在櫥窗前張望,一樣只看到兩名店員。

有什麼用呢?她連自己的事都解決不了,一切都與她無關了。

心意已決,她遽然返身,和一個正要進店的男人撞個滿懷。力道不輕,她往後倒退兩步,男人動作敏捷,拉住她手臂,穩住了她。她臉一抬,欲開口致謝,說出的卻是另兩個字——「葛明?」

男人與雁西打了照面,瞧清了她的面容,略顯訝異與困惑,他應聲道:「我們認識?」

「不認識,但知道你。」

兩人互望片刻,雁西發現了一件事,這個男人的反應和方母雷同,他們並未因她的面貌而大感驚詫;他上下打量了雁西一遍,單手推開玻璃門,做個邀請的手勢,「有事找我?進來吧!」

【第七章】

當這個男人抄了把椅子,率性地朝向椅背跨坐,把帥氣的臉龐擱在手臂上,逼視着雁西時,一陣迷惑掃過她的心頭——「我到底在幹什麼?」

這座小型辦公室位在地下樓展場後方,電冰箱、小型吧枱、咖啡機一應倶全。葛明大概都躲在這裏辦公,所以鮮少在店面出現。

多麼不可思議,這個原本只存在照片中的男人就這樣活生生出現在她面前,只是五官更鮮明,身材更高大,一舉一動莫不引人矚目。

「我的員工說你在外頭盯梢好幾次了,請問你到底想做什麼?」省略了客套,葛明奉上一瓶氣泡礦泉水給雁西后,開門見山問。

「我沒有盯梢。」這字眼可真刺耳。為了遮掩不自在,雁西喝了口水,嗆辣的液體反倒令她整張臉皺起來。

「你什麼也沒買,也不進店裏逛,難道是純欣賞?」葛明嗤笑。「你不像運動型的女生。」

「……」雁西不由自主瞥視自己的手腳,她的肌肉看起來不夠結實嗎?

「你叫什麼名字?」

「……馮雁西。」無法即席撒謊。

歪了歪腦袋尋思,葛明面無表情,「沒印象。」

雁西無謂地聳肩,「那范君易您一定有印象。」

一句出其不意的回應,換來葛明的霍然色變,他直起腰桿,收拾起輕慢姿態,臉上出現與其氣質不相符的凝重。

他離開座椅,打開冰箱取出一瓶罐裝啤酒,對嘴直灌,一口氣喝畢,用勁捏扁瓶身後擲進垃圾桶,然後背靠吧枱,戒備地盯着她不放,忖度了許久,他開口問道:「你是他的誰?」

「朋友。」

「他讓你來的?」

「……如果我猜得沒錯,從頭到尾,范先生都不知道您的存在。」

「那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去過方家。」

「所以你希望他知道?」

「你們不該讓他知道嗎?」雁西語氣平和,目光卻帶着譴責。

一陣無聲闐靜,可能不及半分鐘,在雙方的犀利對望下,彷佛無限長久。

「……」葛明眯起一對深邃的棕眼,盤起雙臂,神色不快,「我們素不相識,有必要向你說明嗎?」

「……」雁西低下眼。「抱歉。」

「你和他只是朋友嗎?」葛明饒富興味地看着她。

「……」

「如果他到現在還不知道,那表示他這段感情還真是失敗。」

「您這樣說不公平——」兩手抓緊扶手,雁西幾乎要站起來。

「什麼叫公平?」

「他努力彌補過,他一直愛着她——」

「你搞錯了,馮小姐,他能彌補的是錢能辦到的事,他最愛的是他的公司。」扯起的唇角現出鄙夷。

「您並不了解他,就這樣妄加斷言——」

「但我不需要了解他,我只需要了解我愛的人。」葛明走向雁西,俯首與她對視,「我清楚佳年,理解她期待的是什麼,願意過什麼樣的生活;她一個轉念,一個呼吸,我就都明白了她。對范君易而言可不,他從不在意那些看似無關緊要的瑣碎事——他覺得紅玫瑰和香檳玫瑰沒什麼不同,花越美代表農藥越多,送花不是浪漫之舉而是蠢事;上餐館三番兩次點了海鮮餐,忘了佳年對蝦蟹過敏;女友換了髮型視而不見,人走到了眼前還在到處找人;同居人跟室友差不多,因為他幾乎以公司為家,要不就在外地出差;想見他一面好好坐下來談談,得先查一下助理的行程表才能賞恩撥空;聊一聊到哪個地方旅行吧,他說你決定就好,因為就算到了外地他仍然手機響不停,提不起勁逛街只想留在飯店回電郵——」喘了口氣,葛明狠狠瞪着她,「說到這裏,不必朝夕相處,我其實對他還挺了解的。不是嗎?馮小姐?」

雁西啞然,呆怔不動,她用力抿了抿嘴巴,思量如何反駁,但氣勢已弱,「……就我的認知,會抱怨就是有期待,不全是變了心,對吧?」

「你不認識佳年吧?」葛明哂笑,「佳年從不喜歡抱怨。剛剛說的那些,都是我們還單純是朋友時,偶而提到她的私生活,她用玩笑自嘲的方式一點一滴透露出來的。不,即使到最後,佳年都不太提范君易的事;無論如何,她都不忍心傷害他,所以他們的關係才拖延了這麼久。」

「如果真的失去了那份感覺,為什麼不和范先生說個清楚?」

「人不是機器,無法開關自如。感情這種東西,是慢慢消磨掉的。」

雁西不是不能明白緣起緣滅,從前工作領域裏目睹的怨偶不知凡幾,此刻依舊免不了悵然若失。她看了看葛明,又問:「最後一次旅行的安排,是方小姐給范先生的機會嗎?」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替身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替身
上一章下一章

第二十五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