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6章 風聲(五)
季良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想要離那個不知道是人還是鬼的東西遠一點,然而大牢裏面的走廊本來就十分的窄小,季良的退了這一步竟然就撞到了另外一側的牢門上。
“是誰?”一聲溫和的聲音從季良的身後響起。
“先生?”季良一下子就認出了那個聲音來,他急忙轉身,隔着牢門的鐵柵欄看到了舟世迅蒼白的臉。
“先生……”季良的聲音哽咽了。
“我沒事的,”舟世迅露出一個輕鬆的笑容,他的語氣也一下子變得輕快了起來,他看着四周堅硬的岩石牆壁說道,“這裏只不過是昏暗了一些,並沒那麼可怕的。”
然而季良的眼圈卻更加的紅了,他上前一步,想要仔細地看看先生的臉龐。
舟世迅畏縮了一下,隨即轉過了身子只把一個背影留給了季良,“世界上的事情,你們年輕人沒有經歷過,自然是不知道的。所以,你回去吧……”
季良愣住了,他的心疼了起來,“先生,您為何說這樣的話?”
“我要你們把我忘了,把我這個人忘了,”舟世迅回過頭來,一雙眼睛在黑暗裏面閃亮,“忘記我,記住我教給你們的東西,這就是我想讓你們做的事情。除此之外,其他的你們都不要去想,也不要去做,即便你們聽到了什麼,看到了什麼,一概不要過問,不要深究,明白了嗎?”
季良死命地搖頭,不由自主地抽泣了起來,“不,先生,我們如何能忘記您呢,這是我們這些人一輩子都沒有辦法辦到的……如果沒有遇到先生,我們都只不過是一些在山間地頭賣力氣的苦工,但是遇到了先生之後,先生教我們讀書識字,增廣學識,我們再也不是只會看着自己頭頂的這片天空的井底之蛙了,我們知道了世界上很多很多的事情,我們也學會了很多很多做人的道理,這些都是先生教給我們的啊……我們如何才能忘記先生呢,如果我沒有遇到先生的話,可能我早就已經餓死了……”
季良的話斷斷續續的,他眼中的淚水從臉頰滴落下來,在這一刻他是多麼想要表達自己心中的感受啊,可是他是一個嘴笨的人,不知道應該說什麼華麗的辭藻,只是蠢蠢地說出了心裏面最想要和先生說的話。
舟世迅沉默了好久好久,他嘆了口氣,眼角也濕潤了。
螻蟻尚有苟且之心,更何況是一個人?
然而舟世迅畢竟經歷過十多年前北蠻的那一場大戰,他更加清楚朝廷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事物。所以在得知因為自己在瘦西塘的那一番言論驚動了朝廷的人之後,舟世迅就已經下定了一個決心,無論如何這件事情不能牽連他的學生們。
只他一個老頭子,就讓這荒唐的事情就此為止吧……
舟世迅擦乾了自己眼角的淚痕,走到了牢房裏面的陰影裏面,“走吧……”
季良遲疑了一下,隨即輕聲叫了舟世迅一聲,然而他的聲音在整個牢房裏面空洞洞地回蕩着,而那陰影裏面卻沒有了任何的回應。
季良心中驚慌了起來,他大聲叫着,搖晃着鐵柵欄,一直叫到外面的獄卒都聽到了他的喊聲而把他強行帶出了大牢為止。
“我一定會洗刷先生你的不白之冤的!”
季良的聲音穿透了鐵牢門一直鑽入了舟世迅的耳朵裏面。
一滴眼淚從舟世迅滿是褶皺的眼角流下,“謝謝孩子,”他說,“有你的這份心意就已經足夠了,別再趟這渾水了,不然性命都會陪進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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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良擦乾手上的血跡,抬起頭來和屋子裏面的每一個人都交換了一下眼神。
“謝謝眾位,老師他……”季良的眼圈紅了,喉嚨像是被石頭塞住了一樣說不出話來。
站在旁邊的一個身穿青袍長褂在所有人之中看起來最年長的人走過來人拍了拍季良的肩膀,“別說了,拿着這幅訴狀,儘快上路吧,舟先生與我們每個人都有再造之恩,如今他性命危在旦夕,我們即便是流幹了身上的所有血液一定要把老先生救出來。”
季良重重地點了點頭,他的頭有一些眩暈,眼前是一副大約有一丈長的巨幅訴狀,上面詳細地寫了先生的冤情,而最為讓人觸目驚心的是那最後的落款,一百七十九個血手印,代表舟先生一百七十九個學生絕不奴從的不屈意志。
“此路艱險,還請多加小心!”那身穿青袍的人見季良把訴狀一絲不苟地折起來放到了自己的背包裏面,雙手抱拳,用一種目送壯士的欽佩眼神看着季良。
“為先生,義不容辭。”季良的聲音沒有絲毫的遲疑,他已經下定了決心,不論如何,一定要讓皇帝看到這幅訴狀,即便他季良會因此而被關在天牢,甚至丟掉了腦袋他也一定要把舟先生從那個昏暗不見天日的大牢裏面救出來!
“保重!”屋子裏面一百七十八個人同時喊出聲來。
季良的喉嚨哽咽住了,他狠狠地吞下了自己的淚水,毅然決然地扭頭朝門口走去。
嘭的一聲,木質的大門被人從外面撞開了,正午時分略顯刺眼的陽光從外面照射了進來,晃得季良眼前一圈一圈的白色光暈,在那光暈的旁邊,季良看到了人,還有那些人腰間的彎刀。
什麼人告密了……
這是季良心中的第一個念頭。
三個穿着黑色緊身衣的人衝進了屋子裏面,把錯愕之中的季良按倒在了地上,他們扯下了季良背後的背包,三下兩下翻出了那背包裏面的那捲黃-色的訴狀,打開來看了一眼,隨即刺啦刺啦地撕成了碎片。
“不!”被按在地上的季良大聲叫着,“不要!”
然而紛飛的碎片撒在了季良的頭上和身上,讓季良的心中不自覺地泛起了一種無力的荒謬感覺。
一百七十九個人的聲音,所有人的鮮血就這麼就被毀掉了。
在那些腰間佩戴彎刀的人眼中,他們的呼聲是那麼的微不足道,他們的請求甚至他們的生命也只不過是像這一張訴狀一樣,輕輕一扯就碎成了一地紛飛的碎片。
“所有人,都帶走。”那個撕碎了訴狀的人低聲喝道。
“是!”更多的人從屋子外面應道,腳步聲,彎刀從刀鞘裏面抽出來的聲音,人們的抗議聲混合在了一起。
季良無力地躺在地上,聽着自己耳朵旁邊的呼聲和慘叫聲,他此刻的腦袋裏面一片空白,他喪失了思考的能力。
這一刻,他失去了最後的一絲希望,世界在他的眼前崩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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