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五節、超前的學說
姜田的開學演講在這個時代可說是爆炸性的,雖說這年頭儒學明顯不如科學受皇帝青睞,但至少傳承了兩千年的儒學還是有可取之處的,況且如今漢家的文化就是以儒學為根基,這是想變也變不了的。
所以上午那些童生還好說,到了下午面對一幫最高學歷是舉人的國考培訓生的時候,當即就引起了軒然大波。一名中年學生立馬站起來反駁:“不以八股論長短,只考較奇技淫巧之術,須知祖宗成法不可隨意更改,如此豈不是離經叛道!”
“祖宗成法?誰的祖宗?”姜田冷笑看着那名學生:“我且問你,科考自隋朝而始,又是什麼時候改用八股取士的?”
“這……”此人也不是笨蛋,馬上就意識到自己好像說錯話了。
不等他想出對策,姜田直接替他說到:“明太祖朱元璋為控制儒生,定八股為主策論為輔的科舉章程,當今新朝新氣象,爾竟說新朝新制是更改祖宗成法,你用前朝的規矩來說今朝的事,是何居心?”
姜田這幾句話說的不緊不慢,可聽者卻冷汗直流,一直以來儒生希望沿用明朝的制度,是因為他們熟悉那套制度的規矩,且讀書人還有凌駕其他階層的特權。
現在的朝廷不僅收回了那些特權,還要讓他們保證階級純粹性的科舉換個規矩,這才是儒生代表的士紳階層不高興的原因,其實只要保證了他們的利益,誰當皇帝他們是無所謂的,歷史上的滿清就是個例子。
這種事大家心裏都清楚,就是沒人說出口,畢竟整個明末的儒林與先秦時的儒家已經沒有多少交集了,現在所謂的士紳們完全就是一副資本家的嘴臉,只是前邊還擋着一塊叫儒學的遮羞布,這也是中國古代無法誕生資@本@主@義的原因之一。這一點中國的壟斷階級比歐洲的同行們聰明,歐美的資本家們直到二十世紀後半葉,才明白既要當失足婦女,又要吹噓自己為道德模範的重要性。
姜田既然把話說開了,於是索性說到底:“鼓吹八股取士以及維護理學正統的人,真的是想當程朱理學的孝子賢孫嗎?我看未必吧。本官也是考過八股的人,更是見識了胡虜入寇蒼生倒懸之時,什麼叫百無一用是書生。
這理學上馬不能保境安民,下馬不能富國強兵,要之何用?爾等張口閉口都是大義微言,所圖者不過是一朝金榜題名之後的名利雙收,這明朝的皇帝糊塗,當今的天子可不是好糊弄的!
再說你們若是當真想維護儒家正統,這理學才是離經叛道的異端邪說。漢武帝罷黜百家之時有功的可是公羊學派,與你理學何干?好歹公羊學的儒生們輔佐漢朝還能拓地千里威布四方,理學誕生時南宋偏安一隅與那南明何其相似,若非當今天子力挽狂瀾,只怕也是步了宋朝的後塵。”
都聽說過姜大人善辯,當初成名時就嘲笑過天下讀書人六藝不全不算君子,但今天這些人畢竟沒有親眼所見,現在只是剛一開口,就被連珠炮似的誅心之言給砸了回來,都不給你引經據典的機會,因為你的經典已經批判的一文不值,直接用歷史對付你。
那個出頭的中年人氣得面色通紅,可張口結舌又不知從何說起,自孔子死了以後,戰國時儒家就分成了八派,最後董仲舒帶領公羊學派完成了轉正的大業。
可代價是必須迎合帝王的喜好變更學問,不再是先秦的樣子。國家採用的也是外儒內法的制度,可以說董仲舒開了一個與時俱進的好頭,雖然當時被其他學派所唾棄,但卻讓儒學時刻為了迎合時代的需要而自圓其說,這才沒有像其他百家那樣消失在歷史當中。
而理學就是為大型農業帝國準備的理論,所以明清以理學治國就有其必然性,可張韜和姜田要建立的是工業文明,理學中一味追求階層固化的論調在工業革命面前,沒有任何的用處。
這些明朝留下來的讀書人不懂什麼叫工業革命,卻知道新朝要挖他們的祖墳刨了他們的根!可是讓姜田用一種你們是不是要造反的語氣問下來,卻沒有人敢再上前一步,他們是真的被張韜給嚇破膽了。
以前這些人敢仗義執言,是因為他們堅信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哪個明朝皇帝敢打大臣,那是要被唾沫給淹死的,挨打的也成了反對暴君的化身,受天下讀書人的敬仰,可這一切在中華朝都變了,張皇帝不僅打得就是你,這姜田手下還有一幫說書、唱曲的,走街串巷敗壞你的名聲。
本來掌握在士紳手中的話語權與信息,變成了販夫走卒都有的東西,別說是平民百姓不好騙了,就是以前“剛正不阿、為民請命”的遮羞布,都有可能被扒得一點不剩,你們讀書人不是喜歡借古喻今,編排個戲文罵人嗎?姜田不僅也會這招,而且玩得比你們還徹底。
眼見剛才還義憤填膺的書生,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更不敢拍案而走說老子就是反對新政。坐在角落的林逸心中不免冷笑,既然來這裏上課,就是存了功名利祿的心思,那還說什麼維護正統,無非是酸儒們想沽名釣譽而已。
姜田見沒人再鼓噪了,於是說到:“今朝取士,讓你們從小吏做起,就是為了革除前朝弊病,免得你們一個個只知夸夸其談,干起事來卻禍國殃民,四體不勤五穀不分,還敢大言不慚的說治大國若烹小鮮。
烹小鮮的是你們,說君子遠庖廚的也是你們,連飯都沒做過,你們懂個屁的烹小鮮!本朝要開疆拓土,要富國強民,不需要這種沒擔當的人,現在願意繭手為官的可以留下,認為有辱斯文的可以離開了,我退他學費!”
姜田說完這話,除了幾個實在死心眼的之外,大多數人都沒動,就像林逸想的那樣,這些人本來就是功利之心甚重,怎麼會放棄當官的機會,就連一開始反駁姜田的那個人都低着頭沒動。
等零星的幾個人走了之後,姜田朝着一旁的教員說到:“把走的人記下來,我的治下這些人永不敘用,還有把我今天說的話也記下來,就貼在考試登記處的門前,想考公務員的都給我先思量一下再說,中華朝的官員,可不是讀了半部論語就能當的。”
在姜田大發感慨的時候,張環他們就悄悄地溜出了教室,原本他就是想聽聽這公務員的培訓和自己的課程有什麼不同,沒想到聽見了傳說中的姜田舌戰群儒,只是這些人的戰鬥力明顯不行。
陪同的劉寶鎧也是頗有感慨的說到:“很久沒看見有人上趕着找罵了,在京城待得久了,都忘了天下還有這種不自量力的人。”
說實話姜田的辯論水平不見得有那些飽學鴻儒高,但問題是他辯論可不按套路出牌,天下間的讀書人都是儒學一脈,所以真的辯論起來也是在儒家經典的範疇之內,這就好像本來是一群和尚在談論佛經中對世界的解釋,突然竄出來一個老道用《道德經》和你聊天。關鍵是講不到一塊去也就算了,這個老道還被皇帝拜為國師,要在全天下普及道家經典……
而且最重要的是理教在明末的黑材料實在是太多,被東林黨攻擊的閹黨主體也有一群科考上來的文官,東林黨用一種老子是君子你們是小人的姿態獲取權柄之後,乾的事還不如閹黨執政時期的水平,投敵叛國的都能抓出一大把來。姜田用這種事迹來攻擊全天下的讀書人,還真是不太好辯駁的一件事。
吳遠站在院子裏看看身後的教室,也不無感慨的說:“明明每次陛下有意讓先生遠離這種無用的爭執,把主要精力放在其他實事上,可每次先生都能自己跳出來吸引別人攻訐,這回還要將說過的話張貼出來……”
吳遠說罷搖了搖頭,宋懿對此也是很有感觸,他很清楚如果姜田只作為像他爺爺那樣的技術型官員,能發揮出多大的能量。可每次國家的外交內政卻又離不開姜大人的參與,當真是浪費了大好的時間,不過他們家的家訓是不參與黨爭,所以宋懿也絕不會對此發表什麼看法。
卻只見張環搖了搖腦袋:“吳兄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其他人見他似乎有什麼高論,於是也好奇的發出詢問,畢竟能給太子捧場的機會不多,一定要好好的利用起來。
能被這些師兄們關注,張環還是比較得意的,畢竟年紀不大的太子一直都被教育要低調和謙遜,所以他搖頭晃腦的說到:“先生今日看似是被這幾個腐儒給氣得大放厥詞,其實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有其深意。而且父皇一直都想讓先生遠離這種無意義的爭吵,可先生每次卻在恰好的時機發表的高論,其實這是他們師兄弟之間的一種默契!”
吳遠心裏咯噔一下,他倒是對太子的觀點不太奇怪,只是發現太子竟然在不知不覺間開始解讀政治問題了,而且聽這話頭的意思,後邊還有更要命的話要說出來。
政治敏感度極低的劉色狼聽了就一頭霧水,只能皺着眉頭請教:“殿下說的默契是怎麼一回事?”
張環很享受這種被人請教的感覺,反正周圍也沒外人,就好為人師的解答了起來:“劉兄你且想想看,每次父皇要對這些妨礙改革的下手之時,咱家先生都被委以重任遠離朝堂,然後等塵埃落定之後才能回京履職。而先生就更有意思了,每次他公開反儒的時候,都是在新政執行的關鍵時刻,父皇和士紳的角力趨於平衡誰也不能奈何對方的時候,先生的一番高論不僅適時為父皇吸引火力,同時還起到了攪亂局面強推改革的作用!”
劉寶鎧眯着眼睛皺着眉頭一琢磨,突然間雙眼圓睜猛地醒悟了過來:“還真是這樣!”
“其實不只是在反儒這件事情上,很多關係到江山社稷的事情都是如此。就好像現在這樣,明面上改革派與士紳之間又一次趨於平衡,誰都沒有大的動作,可父皇將先生派駐這裏建立試驗區,本身就是在出招,所以便有了一大批彈劾先生擾亂地方的奏摺,可是全都留中不發了。然後當天下所有人都準備針對父皇的時候,先生又站出來了……”
這次姜田的言論比以前更狠,以前只是說天下讀書人是個半吊子,不配自稱君子。現在直接說理學是禍國殃民導致明朝崩潰的罪魁禍首,可以想見此言一出天下間的讀書人會何等的義憤填膺。但是那有怎麼樣呢?有本事你過來打人啊!
別說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就是真的因為言語不和就毆打朝廷命官,這新朝的規矩可沒有讀書人打人不犯法的條款。就算你跑來辯論,還得先看看人家姜大人有沒有時間搭理你,就算搭理你了,直接就是一句:明朝的文官都是學理學出身的吧?明朝的天下是不是在這幫理學門人的執掌下滅亡的?別跟我說什麼天災人禍,怎麼大漢就算是亂成那樣也沒讓異族入侵呢?因為漢朝的儒家沒有理學對吧?
這套邏輯陷阱套下來,雖然你明知道這是強詞奪理,可就是找不出否認的可能性,要命的是你自己是不是被他繞住這不重要,而是姜田的話能傳播的婦孺皆知的能力,讓平民百姓都相信了就是你理學禍亂的天下,那士紳們可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唯一欣慰的是姜田所能觸及的地方有限。
太子將他這套分析說出來之後,當真是讓在場的這幾個人刮目相看,小小的年紀就有如此見識,用以前的話說這是中華朝後繼有人啊!
不過還沒完,張環可能是說上了癮,繼續搖着頭顯擺着自己的發現:“這一切還都只是表象,其實先生不是不知道父皇希望他干實事而少空談,但是他每次跳出來引人注意的時候,其實都是在和父皇有了理念衝突的時候,外人看來這就是因為改革的意見之爭而已,說到底都是要改革的,只不過一個穩健一個激進。其實先生和父皇的根本矛盾不在於此。”
“哦?那是為何……”劉寶鎧很自然的問出了口,完全沒注意到吳遠開始變色的臉。
假太子就是假太子,不可能阻止真太子說話,而且想阻止也晚了,只見張環微微一笑:“因為父皇不在乎皇位能否延續,而先生卻要力保我張家的龍椅穩固!”
劉色狼聽完了臉色瞬間石化,就算是政治敏感度比較低,也知道自己聽到了不該聽的內容,偷偷瞟一眼吳遠和宋懿,這倆人卻都不約而同的看着天,一副我沒聽到的表情。
劉寶鎧雖然好色但是並不傻,他知道這種話題太敏感不能深入探討,尤其是不能和眼前這些人探討,但是突然的冷場讓他不知道該怎麼接口。好在這時姜田一副怒氣不消的樣子從教室中走了出來,給他有了一個轉化話題的機會。
室外這幾個人看見姜田出來了,趕緊上前見禮,不管怎麼說人家也是自己的老師。姜田擺了擺手:“你們怎麼出來了,我還以為能來上課的至少也會謹慎一些,怎麼還有沽名釣譽的人混進來。”
吳遠趕緊搶着答道:“三百年來所謂的讀書人都是理學門人,想必這種事情今後還會層出不窮。”
姜田只能嘆了口氣:“其實理學無分好壞,只可惜天下的書獃子不是壞就是傻,傻的讓壞的給騙了,做了壞事還以為自己是拯救天下蒼生的英雄呢。”
話鋒一轉姜田又說到:“不過前明也不是沒有出過干實事的人和學派,只是他們自己不爭氣,好在今天我看見了一個。”
眾人思索了一下,還不太清楚他看見了一個什麼,只是吳遠下意識的問:“先生說的可是陽明心學?”
“正是!我知道你們想說陽明心學在王守仁死了之後就變味了,可好歹還留下個泰州學派。”
吳遠張了張口,最終還是忍住了沒說話,這泰州派比之新學其他幾派當然是明末的顯學,也是出過不少當世大儒,可這派的學說過於……
要說真正的明末思想解放運動,還就是泰州派掀起來的,尤其該派最著名的學者徐光啟,可說是幾乎改變中國歷史軌跡的人,可惜這位大科學家最後還是敵不過自己的命運,連着帶整個中國的命運也沒能轉變。直到兩百多年後編《海國圖志》的魏沅,才重新抄起西學東漸大旗,只是這時改叫師夷長技以制夷了。
假太子不敢說的,真太子卻沒什麼忌諱,他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一般興奮了起來:“先生說的可是那個不拘天潢貴胄還是販夫走卒皆一視同仁,被斥為離經叛道的泰州派?”
“正是,其門人雖然嘴上講禪,其實卻在處處宣揚眾生平等。”
“是了!”太子興奮擊掌:“父皇改革,要重新釐定儒學,怎會放過這個被理教視為洪水猛獸的學派。”
姜田卻遺憾的搖搖頭:“可惜啊,他們的學說雖然有其獨到之處,卻過於……超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