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五節、天下讀書人
從人品的角度來講,姜田肯定是高於這個時代很多文人的,尤其是他思想中已經根深蒂固的平等觀念,比某些嘴上喊着有教無類卻又將人分成三六九等的“飽學鴻儒”要好得多,但又不同於墨家的兼愛,他還是能分個敵我親疏的。
所以很多人搞不清楚姜大人究竟是個什麼路數,也就很難預測他接下來要幹什麼,這讓很多想抓他小辮子的人有點跟不上節奏,這不剛搞了一個大新聞,竟然和一群商人對半築城!雖說因為滿清沒能坐穩了江山,歷史書上也就沒有了老朱家的各種奇聞軼事,沒了沈萬三的各種野史,也就讓姜大人招商引資的行為很是惹眼。
就在有些人正準備摩拳擦掌,尋找着新的機會。姜田卻很自然的上書張皇帝,詳細的說明了自己的招商計劃,以及相應的資金籌備情況,並附上了後期規劃、城市功能區設計、資金及人才引進方案,還有為了實現這些需要什麼樣的配套制度與設施,宛如後世各大公司常見的項目展望報告。
這麼多的內容當然不是一本奏摺所能描繪的,於是姜大人拿出了上輩子做各種方案的本事,利用海軍研究院的學生們,人肉做出PPT一樣的一本圖冊,堪稱是圖文並茂、內容詳實,據說在朝會上傳閱了一圈之後,就連有意刁難的人都不免生出嘆為觀止的感覺。
從目錄到各種分析圖表,都不是傳統文人所能掌握的,整個計劃的細緻程度也不是他們以前所能想像的,對於一貫缺乏精細統籌與長遠規劃的儒生來說,這份奏摺無異於樹立了新朝的一個標杆,以後不按照這種標準寫摺子,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可要是按照這個標準來寫……那簡直是要他們的命!
分組討論了一圈之後,因為內容實在太多,很多人還沒搞清核心的東西,最多也就是看了個大概,對於前言中開宗明義說出,這套規劃是為了建設一個穩定的北伐基地,僅就這個目標而言,也不好唱反調。所以見沒有人有什麼實質的反對意見,張韜直接批複:天津界內,凡不違憲之策,卿可自決!
說個題外話,因為這種奏摺誰也沒見過,最後只能是在太子的指揮下,由他的同學也就是政治過硬的那幾個侍讀抄寫複製,其結果是國子監里的學生們身價暴增,很多封疆大吏都想打聽一下有沒有想入幕當師爺的。畢竟國子監那種地方除了貴族子弟,還有不少是考不中進士的普通學子。
不過姜大人還是比他們快了一步,在得到批複之後,率先成立了秘書處,並向社會上發出招工啟事,只要是有着秀才的功名,就可以參加培訓最後考核上崗,而且為了調動社會積極性,姜田還將整個規劃的大概內容進行了公示,任何人都可以提出自己的意見,公示期過了之後,那誰也不能再廢話,都給我按計劃執行。
雖然只是貼出了想讓人知道的內容,但這個舉動還是引起了轟動,前明的東林黨不就是一群只會紙上談乒的鍵盤俠做主力嗎?被一些聰明人帶節奏亂咬人,真讓他們來執政,卻又把國家帶向了萬劫不復,所以姜田現在給他們這個機會,倒要看看他們能整出什麼花樣。
反正城市的建設目標是不會變的,他們只能圍繞着具體的實施手段來談看法,而接待這些人的就是原縣衙門裏的各種八、九品的芝麻官,這些人至少也是舉人出身,在身份上壓着秀才們一頭,而且也有一些共同語言,肯定會把關係到自己利益的問題反饋上來,但其實在姜田未來的執政框架內,這群人卻是需要回爐重造的。
也虧了這是在戰亂過後的華北,若是放在江南東林的老巢,每天來刷存在的書生還不把衙門的門擠破了。就這樣姜田也是留了一個心眼,公示期只有一個月,而且還讓丐幫的那群叫花子化身義務宣傳員,每天唱着編排好的蓮花落走街串巷,明着要飯,其實是宣傳改革的各種好處。
趙直也沒閑着,在運河碼頭一代撂地說起了最原始的相聲,由於怕這種藝術形式不被人接受,不敢一上來就說官宣的內容,只能是在顧客群相對成熟認可了之後,穿插上一些改革的內容。不過聽眾的反應卻相當的火爆,以至於後來形成了一個與北京天橋齊名的賣藝集中地。相聲界更是流傳着北京學藝天津成名的說法。
經過多管齊下,知道公示日期截止之時,社會上反對的聲音一直都沒形成統一的力量,而且就算是那些零星提出異議的人,大多也是自發的揪住某個自以為重要的節點做文章,總結起來就是儒家地主階級被廢除的特權過多,而商人與手工業者提升的地位過高。
好在本來張韜就發佈過很多廢除特權的政令,華北地區原先的地主階級又被兩輪兵災給清洗了一遍,少數倖存的中小地主與士人階層,剛想煽動鬧事主力的年輕讀書人們,卻發現本該站在自己這邊的秀才、童生們,大多被衙門裏張貼的招聘啟事給吸引了過去。
這個時代的讀書人,從比例上來講,大多數都不是富貴人家出身。雖然也不是赤貧,畢竟真正意義上的貧民家庭無法承擔一個脫產人員的學業,但生活窘迫的還是居多。尤其是本朝還停發了本就不多的廩米,那些秀才們當務之急就是找一個體面的工作來餬口。現在姜田告訴他們,只要有功名在身,就能參加公務員突擊培訓班,考試合格了不僅能獲得書吏之類的職位,還有可能一路升遷當個官員。實在不行還能在官學裏做個先生,拿份旱澇保收的錢糧。
也許這個告示在以前根本就沒人理會,還有可能被人罵做有辱斯文。但是如今國家的科考已經換了章程,前明的秀才們沒有一丁點信心能考上新的舉人。也就是說原先靠八股發家的這幫人完全沒了上升通道,而這時姜田給他們打開了另一扇通往權利的大門,這個誘惑可就有點大了。
所以就算有人想搞小動作,卻發現原本還因為自己晉身無望而痛罵新政的人,和那些為了刷存在感而敢當馬前卒的窮秀才們,一個個開始閃爍其詞顧左右而言他,偷偷地都在打聽這個培訓班是個什麼東西,以至於連吶喊助威的都沒有幾個,最後也就只要偃旗息鼓了。
真正給他們釜底抽薪的還不僅僅一個繞開科考的機會,在各種路邊社有意的宣傳下,無論窮富都意識到參加了這個培訓班,有可能會掌握新朝科考的訣竅,這可比當個小吏重要的多,以至於有些大戶人家也暫時蟄伏起來,想看看還有沒有通過合法途徑獲取權利的機會。
姜田可以說是抓住了一個要害,那就是這些文人之所以要和你對着干,並不是因為什麼大義凜然的理由,只是因為你擋了他們的利益而已。當初罵張韜武人干政時是這樣的,後來罵張韜土改時是這樣的,改革科舉時是這樣的,懲@治貪官時還是這樣的。最可恨的是他們說商人重利忘義,自己貪污瀆職甚至賣國求榮,卻說成是遵從聖人教誨代天子以牧萬民。
如果你保證了他們的利益呢?那麼哪怕你是個人渣,他們也能將你吹捧成一個聖人。清朝的康雍乾三代,只有雍正挨罵,不就是因為他推行攤丁入畝動搖了這些人的根本利益。至於如果沒有雍正的改革,就不會有乾隆的文治武功,他們就絕口不提了。至於沒事就喜歡開個恩科特招公務員的康熙,在他們眼中簡直就是聖人在世。
正是因為了解這些人,姜田也就有了分化瓦解他們的手段,擯棄了張韜那種殺得屍山血海的本辦法。大多數鬧事的不都是一群最底層的窮書生嗎?那就拉攏這群人。他們最想得到什麼?姜田回想了一下自己前世那個愚蠢的傻秀才。
年輕一點的肯定想出仕為官,因為他們總覺得自己是懷才不遇要指點江山。上了年紀的也還是想着出仕為官,因為他們急於為自己的後半輩子撈點養老的私房錢。既然他們的想法是一樣的,姜田不由得露出了猥瑣的笑容,有慾望就好辦。
讀書人最想要的是什麼,當然是金榜題名,為的是高官厚祿。可全新的科考模式等於將這些人拒之門外,那麼如果有機會了解一下出題範圍與難度,甚至還能考取基層公務員,他們會怎麼想?如果是別人開設這個培訓班,他們肯定會猶豫,但開班授課的人是姜田,這就很誘人了,哪怕不為了當個小吏,而僅僅是熟悉套路為了以後的科舉,這個培訓班都必須參加。
林逸就是這群人中的一員,本來出生在小康之家的他。從小就和有着秀才功名的父親學習四書五經,並且在12歲那年考上了童生,這對於屢試不第的父親來說,也是一種希望,但現實是殘酷的,直到他24歲那年也沒考上秀才。
他父親從希冀中逐漸變得失望,可能林家就真的沒有讀書的苗子,好在林家祖上也是出過做官的,留下了一片土地給後世的子孫,到了林老爺子手裏也還剩下幾十畝,每年收的租子勉強夠他耕讀傳家的。但隨着小冰河的到來,收成一年不如一年,他們這種小地主也得節衣縮食,林逸那時總幻想着要是哪天能金榜得中,就能改變這種緊巴巴的日子。
結果金榜題名沒等來,卻等來了滿清一次次南下劫掠,在這期間首先是父母熬不住兵災過世了,家裏的家當也都被搶奪一空,就連剛出生的小兒子也死在了兵荒馬亂之中,他和妻子帶着僅剩的大女兒看着滿目瘡痍的家欲哭無淚。
就在這時,張韜帶兵路過天津衛,他至今都還記得那支像叫花子一般的軍隊,如果沒人指出來,根本就分不清誰是軍官誰是士兵,就是這樣一支軍隊,本來想進城修整卻被當時的指揮使拒絕了,周邊的村子裏沒來得及跑進縣城的人,都擔心這群官兵會打劫村子殺良冒功,但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這群官兵駐紮到村子裏之後,不僅沒搶百姓的錢糧,反倒是公平買賣,沒事還幫着挑水、修房子,他們每次出征還都必有斬獲,雖說死傷也不少,但慢慢地老百姓也不再害怕他們,甚至漸漸地有人傳說這是老天爺讓岳武穆下凡來救民於水火。
林逸作為儒家弟子,是不相信岳飛下凡這種事情的,但他早已不是個死讀書的書獃子,深知每逢亂世必出英雄,但英雄也有可能氣短,想想岳飛當初是怎麼死的,這支軍隊的功勞越大,就越是被人嫉恨,所以張韜打出招兵的旗號時,他雖然很心動,卻沒有同劉家那樣毅然決然的投效。
不能不說他犯了文人共有的毛病,那就是瞧不起這群只知道打殺的丘八,但他也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什麼家中還有妻女需要照顧啦,祖宗留下的土地還在,畢竟傳宗接代的任務也很重要啦……之類的,也沒容他想太多,張韜只是這裏的匆匆過客。
就在張韜經歷人生的大起大落最終被貶職之後,林逸老家則因為人口流失嚴重,許多佃戶已經死的死逃的逃,這個白面書生不得已操起鋤頭開始自力更生的時候,李自成進了北京城。
後面的事情不用猜也知道了,好在他這個地主已經窮困潦倒,沒什麼好搶的,闖軍的目標是城裏的那些大人物,他則冷漠的看着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在聲嘶力竭的求饒。每逢朝代交替的時候,這已經成為了必然發生的戲碼,他甚至還有一絲快感,並且慶幸自己當初沒能考取功名,只是張韜這時又出現了。
因為曾在這裏打過游擊,也有一定的群眾基礎,救出太子和公主的一行人臨時在這裏落腳,看着那些眼巴巴瞅着自己的鄉親們,未來的張皇帝只說了一句話:“跑!向南方跑,能跑多遠跑多遠,最好跑過長江!”
這次林逸沒有猶豫,只是他自作聰明的沒有向南跑,反倒是向西南跑,他覺得北京沒有了,那麼闖軍肯定要南下去打南京,就算過了長江也還是戰亂之地,如果是西南方向,那裏早就被闖軍洗劫過,應該沒有什麼重兵把守。
站在結果的角度來看,林逸為自己的小聰明付出了昂貴的代價,髮妻死於亂軍之中,僅剩的一個女兒也被他自己親手賣給了人販子,就這樣一個原本的白面書生,在一路逃難之後,當去年再次回到家鄉的時候,已經沒人能認出他來了,蓬頭垢面已經不足以形容他的慘樣。
衙門裏倖存的一個書吏江為清原本是他的同窗,但是當他看見站在自己面前的這位,頭髮如同破毛氈一般佈滿了泥土和硬痂,粗糙灰敗的臉上滿是刀砍斧刻般的皺紋,一席破衣不僅和自己的頭髮同色,而且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窟窿,露出同樣是灰土色污垢厚重的皮膚,至於腳上的鞋則根本沒有。
就是這幅尊容的林逸,小心翼翼掏出一個小布包,裏邊有一張破損不堪的地契,這是他最後的希望,也是支撐着讓他活下去的唯一動力,好在這個同窗跟他還算是有點交情,先是把他拉走洗刷乾淨,換上一身雖然打着補丁但至少也還整潔的衣服,最後又讓他灌下一碗熱麵湯,這才聊起了他家的土地。
他家的地,因為位置還不錯,先是被滿清划給了有功的旗人,但北伐時被打跑了,後來明廷大封有功之臣,這塊無主之地便又封賞給了別人,再後來張皇帝改朝換代,這塊地再次易主,被沒收做了皇莊,現在剛剛給佃了出去……
林逸默然的聽完,眼睛中的光芒漸漸消退,其實他在拿出那張地契的時候就做好了被打出衙門的心理準備,現在不過是讓他剛剛燃起的一點希望又破滅了而已,林逸心想人不能總和命爭,自己當初一錯再錯,這才有了今日之局,如果說土地在某個人手中,他還有一點打官司的決心,可現在是皇家的莊園,自己怎麼爭?想到已經去世的妻子和被自己賣掉的女兒,他已經沒有了活下去的勇氣。
江為清仔細留意着林逸的表情,然後若有似無的說了一句:“不過也不是沒有轉機!”
這句話讓原本已經神遊天外的林逸又活了過來,但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慷慨激昂總覺得自己懷才不遇的小童生,不說能做到寵辱不驚,至少也是知道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於是他抬眼輕瞄着對方,同樣是輕輕的問了一句:“什麼……轉機?”
江為清把他的表情看在眼裏,然後似乎是感慨着世事無常,緩緩的說道:“兄台也知道,小弟我當年也是屢試不第,最後在下認命了,大明復國之後不再想着出人頭地,正好衙門裏到處都缺人,我便甘心來此當個小吏,但想起那些已逝的同窗,我已經很知足了……”
林逸雖然很想知道還有什麼辦法能要回自己的土地,但是現在他只能耐着性子聽下去。